屠本畯插花
⑴ 山茶插花始於何時
前面提到的唐代詩人溫庭筠的《海榴》詩,不僅寫了重瓣山茶,還寫了山茶插花,「葉亂裁箋綠,花宜插鬢紅」,意思是說山茶的綠葉如剪裁精美的箋紙,它的花是婦女喜愛的插鬢飾物。「花宜插鬢紅」,正好說明了在唐代,山茶已成為「簪花」習俗,當時婦女把花卉簪插於鬢發之上作為飾品。山茶從地栽、盆栽,發展到瓶供(插花),這是山茶的藝術深加工、再創作,其本身就是一種文化升華。如果說插花藝術是中國花文化的一部鴻篇巨制,那麼山茶的插花藝術則是其中的瑰麗篇章。插花,中國古代稱之為「瓶供」、「瓶玩」,所插之花稱「瓶花」。現珍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宋代畫家董祥的《歲朝圖》,就畫有山茶的「瓶供」。特別是明代袁宏道插花專著《瓶史》的問世,對插花藝術進行了全面的理論總結,使山茶在插花藝術中嶄露頭角。關於山茶在插花藝術中的運用,《瓶史》雲:「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為婢……菊以黃、白山茶、秋海棠為婢……諸婢姿態,各盛一時,濃淡雅俗,亦也品評:……山茶鮮妍,瑞香芳烈,玫瑰旖旎、芙蓉明艷、石氏之翔風也。」山茶,不僅在「瓶玩」中扮演「花使令」的配角,還出演「花客卿」、「花盟主」的主要角色。在袁宏道的《瓶史》「使令」論中,將主角之花稱為「花盟主」,將花種搭配時地位次於「花盟主」的花,稱為「花客卿」。「客卿」為秦代的官名。請其他國家的人到本國做官,他的地位為卿,而以客禮待之,故稱「客卿」。明代屠本畯的《瓶史月表》中山茶所司的職是:「正月——花盟主:白寶珠、茶梅;花客卿:山茶花……十一月——花客卿:漳茶。」山茶「瓶花」還被古人排列了品級次序。明代張謙德的《瓶花譜》中,山茶被列入譜的有四種:一品九命:滇茶;二品八命:黃、白山茶;三品七命:蜀茶;六品四命:茶梅。「九品」,始於東漢末的「九品官人法」,到了魏晉就成為官吏等級,一品最高,九品為末級。「九命」,是周代官爵的九個等級,九命最高,一命為末級。在前三個品級中都有山茶,山茶真可謂「名列三甲」。
⑵ 讀《瓶花之美》
常見的插花可能是常在花店見到的花籃或花束,也可能是風頭正盛的「小原流」之類的日本花道。中國的插花是怎樣的?古代的中國人也插花嗎?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古人的花生活可能是你無法想像的。古人用花很日常。不僅王公貴族和文人雅士們插花,百姓的日用中也常用到花,宋代市井中竟以花飾作「花牌樓」用以招攬生意。
徐文治的《瓶花之美》一書梳理了中國歷代插花典籍(如羅虯《花九錫》、高濂《瓶花三說》、張謙德《瓶花譜》、袁宏道《瓶史》等),介紹了花之插貯、滋養、節令等,十分詳盡。作者考據的嚴謹態度也值得稱道。比如近代以來受日本花道的影像常認為東方插花會有三大主枝,甚至有學者將中國插花中的「主、客、使」概念套用到日式三主枝概念中。《瓶花之美》中則追根溯源,極力釐清了這一誤會。:「我一直不理解黃先生為什麼這樣講,屠本畯在《瓶史索隱》里說得清清楚楚的品第觀念,怎麼就成了三大主枝呢?直到最近細看黃先生所著《中國插花史研究》時,我才發現問題。原來黃先生並沒有看到過《瓶史索隱》,黃先生引用的《瓶史月表》只是一個二手材料,在這個二手資料里只有「花盟主、花客卿、花使令」三類,並且沒有說明分類的理由。在其後確實還有一個「花小友」的表,而在屠本畯《瓶史索隱》里卻是一張表。正是這個二手資料讓黃先生得出了他的結論。
這個二手材料就是康熙年間陳夢雷編纂的《古今圖書集成》。黃先生研究中國插花史的原始資料就來源於《古今圖書集成》中摘抄的「草木典」。《古今圖書集成》里沒有註明或是遺漏的文字,在黃先生的著作里都得到了完整的體現。也正是在比對這些資料的過程中,我才找到了黃先生論述的依據。也就是說黃先生來自日本花道的先入為主的三大主枝的觀念碰到《古今圖書集成》簡略版的《瓶史月表》,就這樣誕生了其實並不存在的明代「主客使」三大主枝的構型原則。」這一嚴謹的考證有理有據,令人嘆服。
⑶ 一枝談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閑說中式傳統文人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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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談貯書窗下,
人與花心各自香
——閑說中式傳統文人插花
插花是藉以消憂的好辦法,和自然之物在一起,會被生命的能量感動。現代城市生活,很少機會接觸山水自然,可是哪怕在室內插作一瓶代表情緒心象的瓶花、一盤描摹自然景色的寫景花,便能使你即刻忘記當下煩惱事,獲得一瞬間歸返自然的輕松喜悅。花朵是有力量的。它們本身就是大自然的語言,它們身上藏著宇宙人生的奧義。讀懂一朵花,便能讀懂一個世界。科學技術從中解碼自然知識,而文學藝術,從中解碼人的故事。
縱觀中國古代文人插花的歷史,我們不難看出歷代文人們在其身處的時代,是如何運用插花這一「生活藝術」作為他們表達的載體,講述著自我與自然、自我與時代、自我與世界的反觀。
宋代無名氏《南歌子》:「閣兒雖不大,都無半點俗。窗兒根底數根竹。畫展江南山景、兩三幅。彝鼎燒異香,膽瓶插嫩菊。翛然無事凈心目,共那人人、相對弈棋局。」歌詞中可以看出宋代人生活狀態的風雅趣味,窗下竹、瓶中菊,都是插花藝術在生活中的影子。
歷代詩詞歌賦中,亦充滿了花的身影,或專為詠花、或是在言志遣情的詞曲里借花的符號,表達著自己的隱喻。
插花陳設歷來並非僅只女子雅尚,其真正況味乃在於文人之審美意趣、士子之心胸呈現。花之身影姿態也是文德修養的狀態,文人雅士對花的吟詠,大多數時候,並不是刻意唯美而為之,而是發自內心的詠嘆。
而時至今日,人們普遍有一個認識上的誤區,認為「插花」只是一門倡導生活情趣的「技術」,和藝術不沾邊,頂多算一項「藝能」,不過是女性(通常都是女性)在傷春悲秋的賦閑生活中一項趣味活動;抑或婚慶、會議、典禮時才會使用到的一種「職業技能」。早就不再將它和「道」相提並論。甚至已不能區分出「中式傳統花道」、「日式花道」以及「西洋插花」之間有何異同。
台灣中華花藝文教基金會創始人黃永川先生曾在《中國插花史》一書中寫道:「插花乃生活藝術,與政經發展之枯榮同其消長。故而雖經六朝隋唐之孕育,歷經宋明之繁榮,但降至清代以後卻一蹶不振,直到近代風氣雖盛,但時下所見者皆日本流派,怎不令人唏噓!」(《中國插花史》)
大眾不知,作為一種文人生活方式的存在,插花自六朝起,便和文人士子緊緊聯系在一起。始有南北朝庚信、魏晉竹林七賢;至唐代,王維、盧鴻、陸羽,都是插花、賞花、詠花之極高造詣者。在唐代,整個時代都有愛花的風氣,詩詞吟詠中盡是花木之美,更有璀璨花學著作,如李贊《花木記》、賈耽《百花譜》、羅虯《花九錫》(隋唐時期插花學的代表作)名篇繁多,不可悉數盡陳。
中唐名士歐陽詹曾作《春盤賦》雲:「多事佳人,假盤盂而作地,疏綺綉以為珍。叢林具秀,百卉爭新。」說明在當時,盤花的插作,已有成型的哲學觀念和審美特點,對於插花的形式、色彩、花器、花材、線條、構思及維持花命的方法與技術都有了足夠的考量。若用一句唐詩窺其盛況,大概便是楊巨源那句:「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唐人愛花的時尚可見一斑。
到五代十國之時,由於社會的分裂與長期戰亂,文人情志由盛世解衣磅礴、自由詠嘆之大氣象,頹轉為寄情山水、借物言志的委婉表白。與文人相隨的插花形式,也因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生活形態而轉向野花閑草、就地取材,不拘形式,信手拈來。時人倡言返璞歸真,如陶淵明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幸而當時已有盛唐之鋪墊,人們對於花之情狀、花之性格,以及花種、花品、花命的體會和研究,都有了較成體系的認識,於是歷史上最有名的花品著作因此誕生——蜀漢·張翊《花經》,根據花材的顏色、香氣、性狀、氣質等等,模擬人類社會的官階,分出九品九命。這也是文人以花自喻,將花代語,並以此寄託自己理想人格的典型象徵。譬如《花經》中評為一品九命之花材有:蘭花、蠟梅、牡丹、酴醾、紫風流(瑞香)。皆是花中最為清雅、高格、富貴、大器者。插作什麼樣的花,便是什麼樣的人,心中對花的品評和認識,也體現著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再說到當時的南唐後主李煜,更是傳統中式花道走向藝術巔峰的締造者,他不但是後世「六大花器」中「筒花」的發明人,他創辦的「錦洞天」更是歷史上最早、也最為盛大的插花藝術「展覽會」。
到了宋代,宋太祖勵精圖治,宇內昇平,各地插花風氣回暖提升,「插花、掛畫、焚香、點茶」被奉為生活四藝,成為人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藝術修養,甚至連僕役也不例外。當時最有名的「萬花會」,是宋人在「花朝節」(農歷二月十五日)舉辦的盛大賞花宴會。元佑七年(1086)時,洛陽太守為花朝節的舉辦,「一次用花千萬朵」,被斥為:「勞民傷財,達於極點」。宋代傳於後世的插花著作更是豐富,有趙希鵠《洞天清録》、林洪《山水清供》、蘇東坡《格物麤論》、周密《癸辛雜識》等等。而當時最著名的文章,更要提到周敦頤的《愛蓮說》、曾端伯《花十友》、黃峪《花十客》、張敏叔《花十二客》……這些經典文論和文章觀點,皆成為後世文人插花賞花的審美准繩。
後至元代,又是社會離亂,戰火不熄的時代,文人階層保受異族壓迫而求安心切,於是偏重感性,表現空靈之心境的風格,成為了文人階層插花的主流。自由肆意的心象呈現,任性率真的自我表達,使得插花再次成為了文人的另一個張嘴唇,講述著他們不能開口明言的心志。
直至明朝,文風鼎盛,文人插花完全脫離政治排場,形成一個專門性學術的世術類型,並有完整體系的花道著作問世,整個時代所追捧的審美格調已是清一色的「文人花」。
最值得一提的是明人袁宏道《瓶史》,這部著作堪稱插花史上最具學術性、最成體系的經典之作,後人爭相傳譯,奉為准則。對後世和海外插花藝術的傳播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其他文人編撰的經典花道著作,還有張謙德《瓶花譜》、陳洪綬的《瓶花畫作》、王世懋的《花疏》、陳繼儒的《嚴棲幽事》、何仙郎的《花案》、高濂的《瓶花三說》《草花譜》、文震亨的《清齋位置》、屠本畯的《瓶史月表》、程羽文的《花歷》、《花小名》等等。那是一個文人審美成為社會主流審美的時代,也是民間處處爭相效仿、追求文人插花之境界的黃金時代。
而到了清代,國勢漸衰,學術走向考據之路,文人與花道日俱衰頹,民間對自然之美也較少關心,或審美日漸庸俗化。成體系的中國傳統花道和大清國運一同式微,直至緩慢的消亡。
當然,文人與花的歷史關系,不只是這樣粗淺概述足以囊括,二者盤根錯節的連結,值得用許多篇幅去書寫。
明代袁宏道在其著作《瓶花譜》中說,花是「天地慧黠之氣」所形成。「慧黠」二字,含有一種擬人的靈秀感,好似花朵也是動物,有感知、有感情、有靈性。花朵,的確是所有植物的最外放的生命表達。集結植物的「精氣」。而白居易又曾這樣寫:「天地間有粹靈氣焉,萬類皆得之,而人居多,就人中,文人得之又居多。」人類世界的精英,將自然界「精氣」凝結的花卉用以自喻,間中姿態亦值得玩味。
時常思索,中式傳統花道的現實意義應該是什麼?畢竟這不是一門與衣食相關的技藝,更不是人們生活中「剛需」的藝術。過去它的存在,除出對生活審美的高層次的需要之外,更高意義便是「成教化,助人倫」,如今,它還具有這樣的作用嗎?
資中筠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不經意提到:「追求真、善、美而厭惡假、惡、丑,應該是普通的人性,不過在閱歷太多,入世太深之後,可能審美神經就會麻木……」我想,所謂「生活美學」的意義,恰恰就在此處。美的作用,何其潤物細無聲,但凡目之能及的美,都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內在教育。所以資先生還說:「對美有了足夠的感知力,對那些見怪不怪,不以為意,一嘆了之,一笑了之的醜陋便難以忍受,如鯁在喉。」
而這種難能可貴的「如鯁在喉」,我想,不單是對「美」而言,更是「真」與「善」的底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