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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txt

發布時間: 2021-01-01 06:4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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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純白
1
她常常夢見陽光的碎片,帶著夏日的香氣,從樹的枝椏間落下來。她仰著臉,歡喜地,去撿拾那些溫暖,抱在懷里。猶如,抱著一枚璀璨的巨大的水晶球。而水晶球上浮現出她粲然微笑的臉。即使醒來一切成空,依然歡喜不盡。陳海茉,你這個愛做夢的小孩。

2
七月的合歡樹,開得有些敗了,只有一些緋紅的花朵隱約藏在枝椏間,更像是細細軟軟的小絨毛,迫不及待地想要隨著風去遠方。黑白相間的燕子風箏旁邊,伏著一隻蟬。陽光穿過茂密的葉子與花,落在它身上,它忽地叫了起來,摩挲著透明的翅膀,盡情歡樂。海茉小心地將身體向前探去,幾乎可以看清蟬翼上的脈絡。
「嘖嘖,聽說你們這些蟬過了夏天就會死翹翹了,那豈不是很可憐啊!」她似乎是在對蟬說話。
「海茉,你搞什麼呢?夠不夠得到?」樹底下的人忽然大聲喊了起來。
「噓!」海茉扭頭,扳起小臉,警告著同伴們噤聲。瞬間,臉上的表情又轉換為失望。那隻蟬果然飛走了。
「起風了、起風了,快點扔下來。」
她嘆口氣,解開纏在樹枝上的線,把那支風箏扔給了同伴。忽地,眨眼的功夫,燕子風箏再度飛上了天。樹底下的少年們尖叫著跑開,去追風箏。只剩下海茉還坐在樹上發呆。沒多久,她察覺到自己的窘境,她之前是踩著李曉磊的肩膀爬上來的,可是這個死胖子竟然拋棄了她。海茉正在研究該怎樣安全地著陸,有個戲謔的聲音傳過來。
「女俠,輕功失靈了嗎?」 真是讓人討嫌的風涼話。她低頭,卻兀自呆住。在鋪滿緋紅落花的草地上,穿白衫的陌生少年微仰著頭,雙手斜斜地插在褲子口袋裡。而一束光恰好落在他的臉上,刺得他微微閉上眼睛。那一刻,多麼像海茉懷抱陽光的夢。心裡忽然暖融融的,即使是盛夏,那種暖也不發燙,溫和、柔軟,帶著香氣,一點點浸入她的心裡。見海茉面色莊重地盯著自己,他撓撓頭,覺得自己惹惱了女生,補救地說:「要我幫忙嗎?」 本來就是打算幫忙的。
「才不用。」她偏嘴硬。目測了一下到地面的距離,也不過比胖子李曉磊高出兩個頭而已。海茉咬咬牙,果斷地像武俠片里的女俠一樣,縱身一躍,翩翩落地。少年微愣了片刻,卻又忍俊不禁。他哪能料到她竟真的用了輕功,他根本都不及阻攔。海茉驕傲地看了一眼少年,隨後卻驚天動地地嚎出聲來:「媽媽呀!疼死了!」 再也顧不上面子,哭得滿臉都是淚。他急忙蹲下身,掰開她覆在腳腕處的手,輕輕地觸了觸。骨頭應該沒問題,大概只是扭了筋而已。心裡鬆了一口氣,嘴裡卻說:「怕是骨折了。」

海茉愣了一下,哭得更大聲,嘴裡還不忘數落:「都怪你!要不是你站在這里,我肯定不會有事。」

哪門子理論。

他強忍著笑,背起她,以他的判斷,她的疼冷敷一下就可以緩解大半。

「喂!你想干什麼啊?」海茉驚訝地咧著嘴。他就像一顆小太陽,身上的熱氣烤得她雙頰通紅。

「把你賣了。」

她眼珠子一轉,隨手擦擦眼角的淚,默默偷笑起來。

少年的身體有一種奇異的氣息,海茉忍不住將鼻子湊近他的後背。

陽光的香氣,到處都是陽光的香氣,像是做不完的夢,把她包裹起來。

「那個,我叫陳海茉,你叫什麼名字?」

「季修梵。」

「季修梵,修——梵——」像是故意拖長了尾音,恍然大悟地出聲,「怎麼是個和尚的名字?那個,和尚,謝謝你了。」

季修梵挑挑眉,哭笑不得。5樓

3

照例又被母親訓斥一頓。

十五歲的少女,總是沒有沉穩嫻靜的樣子,從小跟著小區里那些男孩子們跑來跑去,像一匹小野馬。

秦舒婭越來越難弄懂自己的女兒了。她的小思維也像身體里的那匹野馬一樣,奔騰不息。彷彿每一秒都有一個新鮮的主意。

總之,她每天不給她製造點麻煩是不可能的。

旁人卻不這么看,總是羨慕地說:「陳教授家的女兒哦,真是生得好,長得又漂亮,性格又開朗,成績自然沒的說。」

「當然咯,怎麼比得了,爸爸是大學教授,媽媽是外科主任,小姑娘教養好得很。」

這樣的話自然受用,秦舒婭轉身就忘了女兒給自己製造的麻煩,再怎麼說,女兒從小到大已給她賺足了面子。

細心地檢查了海茉的腳腕,腫已消了大半,不由得稱贊沙發上的少年:「處理得真及時,難得你這么沉著,又有常識。」

季修梵彬彬有禮地微笑著,倒是坐在一旁的季修梵的母親周蘭溪不好意思起來:「還不是因為這孩子莽撞,不然海茉也不會受傷。」

海茉怎麼也沒想到,季修梵把她背到他家之後,竟會那樣對他媽媽解釋:「我在樹底下喊了一聲,她就嚇得從上面掉下來了。」

海茉家旁邊有個新開發的星藍灣,裡面坐落著幾十棟獨體別墅。因為位置在安城知名的D大旁邊,沾著書香氣,鄰著學院湖,所以價格不菲,所住非富即貴。秦舒婭倒是很嚮往精緻的星藍灣。也許是職業的緣故,她或多或少有些潔癖。而海茉家住的是D大多年的教師住宅樓,紅磚色的外牆牆面斑駁,襯著旁邊的別墅,更顯得破敗不堪。
秦舒婭對居住環境漸漸開始厭煩。也曾把換房計劃提到桌面上來,可是對於安城水漲船高的房價,即便像海茉父親這樣的資深教授,也難以為妻子買來豪華別墅的一磚半瓦。

而季修梵家偏偏就住在隔壁的某棟別墅里。

周蘭溪軟聲細語地說以後大家就是鄰居,請秦舒婭多多關照時,秦舒婭還極其真誠地表現了自己的熱情。但當周蘭溪說出星藍灣這三個字後,秦舒婭的語調就變得生硬,略略失去生氣。

海茉下意識地看看老媽,心知她一準受了刺激,對接下來的話題便瞭然於心。

果然,自尊心受了傷害的秦舒婭立刻開始驕傲又絮叨地把話題轉移到了老公和女兒的身上。海茉的父親陳驍城是D大公認的年輕而有前途的教授之一,海茉就讀的初中是安城的重點,而海茉每次考試幾乎都沒落過年級前三名。

「我們家海茉就是太貪玩,不然這次考試也不至於才拿了全校第二名。海茉啊,馬上就要初三了,你得收收心了。」

這話聽起來好像多謙虛似的,海茉覺得有點丟臉。

瞥瞥季修梵,果然正促狹地對自己挑眉頭,那眼神別有深意。

周蘭溪倒真是好涵養,順著秦舒婭的話對海茉大加贊揚。

「說起來,修梵和我們海茉是同年,修梵讀哪所學校?」

「原來讀十一中,但是搬到星藍灣之後離十一中就有點遠了。」

「那是太遠了,而且那條路早晨堵車堵得嚴重啊!要不要讓我們家老陳找找關系,把修梵轉到海茉他們學校來?一中是省重點呢!成績不好根本進不來。」周蘭溪話音剛落,秦舒婭就已介面。

海茉低著頭,厚厚的頭簾蓋住臉,她不停地用冰袋在腳腕摩挲,指尖已經不覺得涼,麻木了一樣。

周蘭溪忙說:「修梵他爸剛辦好轉校手續,一中不愧是名校,費了很多周折呢!要是早認識陳教授就好了。」

秦舒婭訕訕地。

一直不發一言的季修梵突然開口:「我成績一般,我爸砸了很多錢才把我弄進去,真是,去了也是給他丟臉。」

因著這句話,秦舒婭對季修梵頗有好感:「沒關系,男孩子嘛,總是不用心。以後和我們家海茉一起研究功課,肯定突飛猛進。」

海茉抬頭看了看季修梵,彷彿有一朵雲遮住了他臉上的陽光,她略略惆悵起來。

錢多了不起啊?不過是個喜歡炫富的富二代而已。
周蘭溪忙說:「修梵他爸剛辦好轉校手續,一中不愧是名校,費了很多周折呢!要是早認識陳教授就好了。」

秦舒婭訕訕地。

一直不發一言的季修梵突然開口:「我成績一般,我爸砸了很多錢才把我弄進去,真是,去了也是給他丟臉。」

因著這句話,秦舒婭對季修梵頗有好感:「沒關系,男孩子嘛,總是不用心。以後和我們家海茉一起研究功課,肯定突飛猛進。」

海茉抬頭看了看季修梵,彷彿有一朵雲遮住了他臉上的陽光,她略略惆悵起來。

錢多了不起啊?不過是個喜歡炫富的富二代而已。
話題變得干澀,於是季家母子倆起身告別,走到玄關處,剛巧陳驍城推門進來。周蘭溪微微一怔,盯了陳驍城片刻。秦舒婭得體地為二人做介紹,當然不忘把陳驍城這個名詞前那些熠熠生輝的前綴一一加上。

海茉其實很同情老爸,老媽的虛榮神功真是日益精湛。

對於妻子的炫耀,陳驍城貌似難為情,緩緩地伸出手:「周蘭溪,好多年不見了!」

「是啊,陳老師,人生何處不相逢,你幾乎沒怎麼變呢。」周蘭溪嫣然一笑。

「唉,老了、老了,看我女兒都這么大了。」

兩人握著手停頓了那麼幾秒鍾,隨後才緩緩松開。陳驍城對秦舒婭解釋說:「說起來,她還算是我的學生呢。」

周蘭溪羞赧地笑起來。

這樣的重逢,日後難免成為海茉手裡的小把柄,總是對季修梵不依不饒地說:「你看,我爸在高中當實習老師的時候,你媽媽還只是個高二的學生而已,論輩分,你應該喊我師姑的。」

季修梵總是眉頭一挑,不屑一顧地回應:「喲,姑姑輩兒哦!那不是楊過和小龍女嗎?」

4

整個八月,日光明媚。

做很多很多的夢。

不再跟著死胖子李曉磊去放風箏,轉而跟在季修梵身後晃盪。

因為季修梵他們家那個小區里有一個巨大的生態園,為富人們種植的新鮮瓜果,絕無農葯殘留。

跟著季修梵,她可以敞開肚皮吃,就像有一種仇富心理似的。

季修梵說他爸交了巨額的物業費,不吃白不吃。

然後,在八月的最後一天,她夢里那些陽光的碎片開始黯淡、粘連。膩乎乎的,帶著腥鹹的味道。整個人像是掉進了一個沼澤,伸出手握住都是滑膩的稀泥與水草。越是努力向上,越是下陷,漸漸被吞沒,只剩頭露在外面,仰著臉,艱難地呼吸。

「陳海茉、陳海茉。」

一聲接一聲的呼喚,總算讓她從這個夢里逃脫出來。

睜開眼,看見天花板上雪亮的陽光,心才落入肚子里,開始大口呼吸。

她沒做過噩夢,這是第一次。

「陳海茉,你還活著嗎?」

樓下的男生真是放肆啊,不過是約好一起去圖書館而已。

「季修梵,你這個死和尚。」海茉喃喃地罵了一句,坐起身,卻被眼前的情景唬住了。

哪裡來的血?床單上,睡衣上,斑斑點點的新鮮血跡觸目驚心,再大的蚊子壓扁了也流不出這么多血啊?海茉怔忪了片刻,眼裡的光漸漸變亮,臉上的神采漸至飛揚。

終於盼來了!

海茉立刻打開手機,按了兩個數字又停住,第一次遇見這種事還真是不好意思說出口。想了想,還是發簡訊比較好。

喜歌呀,我的大姨媽終於跨越千山萬水抵達我身邊了,嘻嘻。

幾個字反反復復地敲了半天,終於按了發送鍵,收信人是曾喜歌。

曾喜歌是海茉的死黨。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有那麼一兩個死黨,無話不說,就像《天氣預報》節目經久不變的開篇語一樣:分擔風雨,共享彩虹。

海茉常覺幸運,她遇見了喜歌。喜歌與她幾乎是全然不同的一種人,溫柔、優雅,骨子裡就有一種公主的氣質,比她見過的任何女生都更像女生。自然也不像她這樣,凡事都是毛毛躁躁,張開嘴就不顧及形象的說笑,更不會像她這樣,和胡騰騰他們那些混小子一樣稱兄道弟地打打鬧鬧。

很快,曾喜歌的簡訊過來:海茉啊,你終於不用擔心自己不是女生了,問候你的大姨媽,哈哈。

海茉咧開嘴嘿嘿笑。全班的女生幾乎都月事來潮了,唯獨她,毫無動靜。曾喜歌看看海茉扁平的小胸脯,很是擔心地說:「海茉啊,你不會不是女生吧?我聽說有那樣的人……呃……大約就是中性人。」

曾喜歌雖然是開玩笑,海茉卻當了真,整整大半年一直提心吊膽地,又不好意思問秦舒婭。

海茉撒腿就往衛生間跑,跑了兩步急忙停下來,喜歌說大姨媽來的時候不能劇烈運動,於是躡手躡腳地走起來。想到以後再上體育課,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老師請假,海茉一陣陣興奮。

但是海茉卻沒有找到衛生棉,她翻了好幾遍,確認秦舒婭儲備的衛生棉已經用光了。

怎麼這么慘!

門鈴卻響了,季修梵沒好氣地在門外喊海茉。

「陳海茉,你想曬死我啊!約好了去圖書館,你忘了嗎?你這頭懶豬,是不是還沒起床啊!」

「死和尚,閉嘴,不許敲門,不許進來。」海茉慌張地把卧室里染了血的床單和內衣塞進洗衣機,胡亂折了一疊衛生紙放進嶄新的內褲里。

真是別扭。

海茉把門打開一個小縫,對著季修梵訕笑。季修梵警惕地看著海茉,好歹他們也認識一個多月了,這女生狡猾得像個小精靈,眼睛一眨就是一個鬼主意。而她最近頗喜歡做的事情貌似就是捉弄他。

「和尚。」

聲音有點甜,讓人不寒而慄。

「幫我買點東西唄!」

「買什麼?」

「你先說幫不幫?」

「那得看是什麼東西。」

嘭——門一下子被海茉關上了。

真的很難說出口啊。

門外那小子又開始咆哮。海茉一副大義凜然慷慨就義的模樣,只得在手機上打出了「衛生棉」三個字。

良久都沒有回信。她看看門外,樓梯間空無一人。

他必定又以為她是在捉弄他吧。

6

九月。

安城的九月已經完全有了秋天的模樣。行道樹開出繁茂細碎的淡黃色花朵。海茉在安城住了很多年,卻總是叫不出那種樹的名字。但她喜歡這樣的早晨,晨光薄涼卻又耀眼,逆著風在這些樹下慢吞吞地騎著單車,那些細碎的小花瓣簌簌地落下來。有時候海茉什麼都不想,只是享受著陽光與風。

這年的九月,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

富二代不是都有專車接送嗎?

很想問一問,卻沒開口。

確切地說,自從早晨和季修梵在大門口遇見,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季修梵戴著耳機,單腳著地,倚在單車上,像是故意等她似的。海茉騎著車一過來,季修梵就率先騎到了她前面。

誰也沒有先開口。

直到進了一中的大門,季修梵忽然甩下一句:「我去老師那報道。」

教室換了新的牌子,三年三班。初三真是個可怕的字眼。聽說上一屆初三的前輩們連寒假都沒得休,更別說什麼月假了。真是,為了中考,一個個都在拚老命啊。

海茉剛走到門口,已經聽見裡面的嘈雜聲。原班人馬,一個也不少,班主任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老楊,聽說數學老師換了人,是鼎鼎有名的胡二南。這讓海茉倒吸一口涼氣,誰不知道二南老師最不講情面,據說曾經當著全班的面訓斥小考不過關的女生,把女生羞得一個星期沒來上學。

海茉她爸雖然是D大數學系的教授,奈何她卻沒有遺傳到家族的這個優異基因。數學,是海茉的軟肋啊。

「嗨,美妞兒,我想死你了喲。」海茉進門直奔曾喜歌的座位,這姑娘正捧著嶄新的英語教材背單詞。

「難怪你大考小考都是第一名,也太用功了吧。同學啊,人生苦短啊!不能讓咱們這些美少女的青春埋沒在教科書里啊!」海茉學著老楊的口氣,語重心長地感嘆著。

周圍照例想起一片掌聲,有人配合著把新發的教材扔到空中。

陳海茉與曾喜歌是老師們津津樂道的兩個名字,這兩個女孩子的成績總是並駕齊驅。海茉思維活躍,功課做起來很輕松,甚至丟分的原因往往是因為毛躁。而喜歌則是真的用力,彷彿心裡卯著勁,要做到最好。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站在最耀眼的地方,不是嗎?自己的人生彷彿一直在PK,她只想比任何人都好。她也會覺得累,卻停不住腳。只記得小時候每次拿了全班第一名,媽媽都會高興地擁抱她。

她只是想要一個擁抱而已。

初一,遇見陳海茉。第一名的神話開始破滅。她蓄滿了力量,卻打不敗海茉。盡管偶爾得勝,心裡也知道,海茉是真的聰明。最重要的是,海茉是真的快樂。她羨慕海茉,甚至是願意靠近她,去感受她的快樂。

「隨便翻翻而已啦。」曾喜歌隨手合上書,從課桌里掏出一個盒子遞給海茉:「和我媽去旅遊時給你買的。」

是一件陶製品。海茉從小就野,盡管秦舒婭一再想把她培養成擅長琴棋書畫的淑女,奈何她沒有那個耐性,倒是對和泥巴這樣的游戲感興趣,大一點就跟著D大雕塑系的一個老師學做陶。

「真羨慕你有個那麼好的媽。」海茉抱著禮物眉開眼笑。

曾喜歌瞥見海茉校衫里的白色背心帶子,微微一笑,小聲道:「放了學我陪你去買胸衣吧,我們海茉現在開始是大人啦。」

海茉臉上泛起紅暈,卻忙不迭地點頭。傻笑了好一陣,才巴巴地說出口:「喜歌呀,我覺得你比我媽對我都好。」

這種事該是媽媽為女兒做的吧?

海茉很久以前就渴望那樣一件胸衣,有白色的蕾絲邊,包裹少女的秘密。可是秦舒婭從來沒有發覺海茉的心思,大概在她心裡,海茉還只是小孩子,像泥土裡的種子,尚未開始生長。

人生有個死黨是多麼重要的事。

海茉把頭放在喜歌的肩膀上蹭來蹭去,像只小哈巴狗似的。喜歌被她弄得好癢,咯咯笑。

曾喜歌的同桌胡騰騰看不過眼:「陳海茉,你和曾喜歌有斷袖之癖嗎?」

陳海茉故意要惡心胡騰騰,反倒加大音量:「喜歌啊,我好愛你哦。」

真讓人頭皮發麻。

8

難怪人說秋天的太陽是秋老虎。真熱。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大家人困馬乏地奔向學校門口的炒冰攤。

「胡騰騰,幫忙買兩份炒冰,多加葡萄乾和藍莓。」海茉眼尖,一把抓住胡騰騰的衣角,老闆正在做他點的炒冰。

身後一陣噓聲。

喜歌臉紅,對海茉說道:「算了,我們去對面的冷飲店買冰粥吧。」

「怕什麼,我們又沒插隊。誰有意見站出來,這是我同學請我吃的好不好。」海茉扯著嗓子在人群里吆喝著,一臉的小無賴,帶著些許刁鑽古怪的神情。

「陳海茉,就當你小,我們不和你一般見識。」有鄰班的女生認出她,揶揄道。

「呵呵,多謝您大人有大量。」海茉笑了兩聲,拖過喜歌去人群外等著。

天生樂天的女孩子,似乎從來不容易被激怒。

胡騰騰總算排除萬難地抱著三個炒冰擠出來,對海茉說道:「大姐,以後這樣丟臉的事別找我了。」

「行,明天不找你買炒冰,明天你早點去食堂排隊,幫我打一份宮保雞丁。」

「陳海茉,你臉皮真厚!」胡騰騰咆哮起來。

「一般一般,也就一塊磚那麼厚。」她笑著吃了一大口炒冰,「唔,一夏天沒吃到小老闆的炒冰了,真想念這味道啊。」

正說著,一隻手忽然伸過來,奪走了她手裡的炒冰。

季修梵氣定神閑地拿起陳海茉用過的勺子,兀自吃了起來。

「你干什麼?」她終於發威。

「你的身體應該不能吃涼的。」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比炒冰還冷。

曾喜歌訝異地看了看海茉,他竟然知道她大姨媽……

海茉瞬間反應過來,整個人都石化了。可惡的季修梵,干嗎那麼吸引眼圈,炒冰店的女生們幾乎都聽見了他的話。

只有胡騰騰不明所以,一邊吃一邊關心地問:「陳海茉,你身體不舒服嗎?」

海茉幾乎是欲蓋彌彰地辯解起來:「當……當然,我拉肚子。」

人群里又是一陣小小的驚呼。

她拉肚子這種事,季修梵居然也知道。看著胡騰騰若有所思的眼神,海茉一把扯過季修梵,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對眾人道:「其實,論輩分,我是她遠房的姑姑。」

季修梵的臉霎時紅了,又羞又惱。

哦……眾人了悟。

「這種東西能吃嗎?」季修梵只吃了一口,便難以忍耐地把炒冰扔進垃圾桶。隨後面無表情地把耳機塞進耳朵里,跨上單車,對海茉說:「回家吧,姑姑。」

他叫得那樣自然,就像真的似的。

真會演戲啊!面不改色!海茉恨恨地瞪了一眼季修梵,好吧,反正當姑姑也不吃虧,回頭好好教訓這個死和尚。

「喜歌,我先走了。」她對喜歌揮揮手,一臉無奈。

喜歌恬淡地一笑,又看了看季修梵:「季修梵,明天見。」

「明天見。」

他竟然回應她!

海茉想著明天一定要和喜歌解釋清楚,這個連兩塊錢一碗的炒冰都嫌棄的富二代和自己絕對沒有一丁點關系。

9

依然很熱。

前面的男生故意放慢了車速。

沒有一絲風。

海茉快蹬了兩下,「啊」地叫出聲。

「姑姑,誰踩到你尾巴了?」季修梵摘下一隻耳機,戲謔地看著他。

真是刻薄。真會偽裝。誰看得出來這樣一個傢伙在學校竟顯得那樣溫文爾雅。

她只是突然想起和喜歌約好去買胸衣。被季修梵這樣一攪合,她錯過了擁有人生中第一件胸衣的機會。

「都怪你!」

看著她一臉斥責的模樣,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她那小樣子真可愛,不是嗎?沒來由地,打從第一天遇見,就那麼喜歡看她臉上不停變換的表情。甚至為此,故意找茬去惹惱她。

季修梵十五年寂寞的人生里,總算多了一件有趣的事。像貓和老鼠的游戲一樣,樂趣多多。

「和尚,你笑什麼?」

季修梵莫名其妙的笑容,令海茉毛骨悚然。

「那個,和尚,你和喜歌以前就認識么?」

「嗯。」

「多說幾個字會死啊!」

「數學競賽的時候。」

「去年?喜歌好厲害,全市的數學競賽,她拿了第二名,和第一名只有一分之差啊!喜歌回來哭了大半天,她說今年一定要拿第一名。」

「曾喜歌是我見過邏輯思維最強的女生。」真難得,他也會誇獎人。

「當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語氣里滿是驕傲。

「你們在一起倒是很互補。」

海茉白他一眼。

「可是你竟然也會參加數學競賽?你有拿名次嗎?」

男生大咧咧地笑起來,伸手把海茉的一頭短發揉成雞窩狀,又飛快地把書包甩進海茉的車筐。隨後,加快車速。待海茉回過神,那個人已經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只有聲音回盪在風里:「我去打球,把書包送回我家,謝啦。」10

季家偌大的房子里通常只有周蘭溪一個人在。標準的全職主婦,廚房裡小火煲著豬骨湯,給花廳的植物澆過水,人悠閑地坐在涼傘下翻著書。

真是優雅的女人,完全不同於秦舒婭,應該從來都不會大聲凶季修梵吧。

海茉把書包交給周蘭溪,禮貌地和周蘭溪道別。

「要不要進來坐一會兒?我剛烤了起酥麵包。聽修梵說,你很愛吃這一款。」

「季修梵真是……」海茉窘得很,上次陪季修梵回家取圖書證,周蘭溪不在家,修梵拿了起酥麵包給她吃,太好吃了,她一口氣都給吃光了。

「季修梵真是大嘴巴!」周蘭溪接過海茉的話,對海茉眨眨眼。

她笑起來,真是,簡直是少女狀的媽媽。季修梵怎麼這么好命,老爸多金也就算了,老媽還這么可愛無敵。

忽然就覺得很親切。

鋪滿陽光的家,彌漫著濃濃香氣的家,有蔥蘢花草的家,有少女氣息的媽媽。這樣的家,是季修梵的。幸福的小孩。

於是留了下來。

吃了起酥麵包,彈了會兒鋼琴,參觀了季修梵的卧室,翻看了他從小到大的照片。一下午的時光,美妙異常。和周蘭溪說很多很多的話,包括不曾對自己老媽說過的話,也從肚子里掏了出來。

笑得嘴角都要麻了。

海茉在書架前流連的時候,意外地看到署名陳驍城的幾本專業書,不覺微愣。

「哦,你爸的書,我全部都有收藏哦!」周蘭溪抽出其中一本。

「他的書太專業了吧?蘭姨你大學讀的是數學系?」

「完全看不懂,我對數學深惡痛絕。」周蘭溪聳聳肩,「那時候大概是十七歲吧,讀了很多瓊瑤的言情小說,然後喜歡上了來實習的數學老師。」

「我爸嗎?」

「呵呵。」周蘭溪掃了一眼作者簡介,又把書放了回去。

「然後呢?」

「然後陳老師就變成了你爸,我也成了季修梵他媽媽。」周蘭溪調皮地眨眨眼。

「還以為會有一段美麗的故事呢!」海茉竟然有點失望。

「海茉,這是我的秘密,不許告訴季修梵那小子。」

「當然。」

兩人擊掌,像閨蜜一樣貼心。

在洗手間照鏡子的時候,也會瞬間生出內疚感,和別人的媽媽這樣交心,對秦舒婭是不是一種背叛呢?海茉嘟嘟嘴,安慰自己,假如老媽有周蘭溪一半的溫柔與耐心,她一定也會和她說心事的。

不是背叛,只是多了一個忘年交而已。

海茉對鏡子里的自己點點頭,懂得自我安慰的人,總是更容易快樂起來。正想著,卻有人冒冒失失地推門而進。

季修梵這傢伙,滿身的汗味,正低著頭把運動衫從頭上扯下來。一抬頭,看見海茉,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雙手護住自己裸露的胸部。

「你怎麼在我家?」

「又沒有什麼貨,擋什麼擋。」她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乾笑兩聲,擦著他的身體走了出去。

閃到門外,這才抓狂地撓撓頭,囧死了,天知道他怎麼突然闖進去。

少年的身體已經不再單薄如男童,大約是經常運動的關系,小塊的肌肉已經成型。

胸部和我差不多大呢!真惡心。海茉回想季修梵剛剛的樣子,臉頰熱起來。

「海茉,你的電話在響。」周蘭溪從廚房裡探出頭來。

「秦醫生又要咆哮了。」海茉看著不停閃爍的秦舒婭的名字,彷彿預感到暴風雨來臨。

果不其然。

「陳海茉,放學不回家,你又去哪晃盪了?」

「我在季修梵家,蘭姨說……」

話沒說完,秦舒婭已提高音調打斷她:「兩分鍾之內,回家。」

本來是打算吃了晚飯再走的,周蘭溪已經熱情地邀請過她。滿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餚真是有誘惑力。現在只有咽咽口水的份兒了。

兩分鍾自然跑不回家。

烏雲密布。海茉太熟悉秦舒婭臉上的這種天氣了。

「你呀,越來越野了!女孩子家家,隨隨便便就跑別人家裡算怎麼回事?」秦舒婭陰著一張臉,把飯菜端上桌。

陳驍城早就回來了,正坐在桌邊看報紙。看見女兒求助的眼神,咳了兩聲,對妻子說道:「別說了,快吃吧,回頭我還要給海茉看看初三數學的要點呢。」

一句話就奏效。秦舒婭給海茉舀了碗湯,終於放低了聲調:「初三了,得好好學了,數學教授的女兒學不好數學,說出去多讓人笑話。」秦舒雅頓了頓,「別總往有錢人家跑,別人會說你貪慕虛榮。」

「蘭姨人很好,我們挺談得來的。」

「嗯,周蘭溪的性情不錯,多和她接觸接觸,你也能學得穩當一點。」陳驍城插言。

秦舒婭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嗔怪地看了陳驍城一樣。一個人教訓孩子的時候,另一個人卻跟著唱反調,這樣能教好孩子嗎?

海茉悶頭吃飯,心裡卻忽然想,假如當年周蘭溪真的和陳驍城有故事,那麼她會不會變成周蘭溪的女兒呢?想想,倒是挺幸福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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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起風了。
海灘上的遊客迅速離開,在日光躲進雲層的那一刻。
這是西海岸邊一個普通的小鎮,原本來度假的人就不是很多。穿橙色救生衣的年輕男子從沙灘酒吧的木椅子上站起身,他身後的收音機里正播放著天氣預報,電台主播一遍遍地提醒人們關閉好門窗,因為不久將會有一場台風經過。
他兀自說了句什麼,聲音太低,一出口便被風吹散了。但顯然,他有些惱火。他向著大海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喊,風把他金棕色的頭發吹得亂糟糟的。
這次,身後的酒保終於聽清他在說什麼——不要下海,快上岸。
身為小鎮的暑期兼職救生員,這是他的職責。
這種天氣還下海的人,有兩種,一是血液里有不安分因子的愛冒險人士,另一種就是不想活下去的人。我們年輕的救生員覺得,那個逆著風向大海深處游去的女孩兒顯然是後者。
事實上,他從前天就注意到她了。
小鎮上出現的亞洲面孔不多,記住她並不吃力。那麼瘦的一個女孩子,兩天前出現在這個小鎮,背一隻很小的包,不像是旅行該有的樣子。
第一天,她在這海灘上坐了一整天。
第二天,她在小鎮唯一的咖啡館里又坐了一整天,她一直在寫一封信,看起來寫得很艱難。
然後,他在郵局裡再度遇見她。他剛好要郵一封信,因此在她把信扔進紅色郵筒的時候,他清楚地看見那是一封航空信,寫著中文地址。
而這一刻,他認定了這個可憐的中國姑娘是要做什麼傻事兒。
眼見著她游得越來越遠,他當機立斷地跳進了海里,向著她游過去。
她真是太瘦了,在他看來,她的背影像一尾弱不禁風的魚,忽而露出水面,忽而又消失無蹤。他真怕一個浪頭就會徹底淹沒她。
他仍然用英文喊著——停下來。
她回過頭。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簡單地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後很專業地給她套上自己那件救生衣。她配合,並且微微笑著道謝。她知道他誤會了。
遠處有青色的雲朵連成片。
風,凜冽又濕潤。
她張開手臂,向著岸游回去。而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後保護著。有一瞬間,他覺得,她就像傳說中的小人魚。風浪越大,越突顯出她的勇氣與美麗。
這想法讓他的面頰突然熱了起來。
他們很快上了岸,酒保已經決定要提前打烊了,誰會在一場隨時會來的台風中營業呢。但他還是好心地給這兩個濕漉漉的人倒了兩杯烈酒。
救生員抹抹頭發,小心翼翼地組織著詞彙,他盡量委婉地向這女孩傳遞一個信念,那就是不論你遇到什麼樣的難事都要珍惜生命。
女孩子「撲哧」一聲笑了,她抿了一口杯中酒,隨即面色平靜地望著海面。
「我遇見過的最難的事,就是再也不能去愛我愛的人。」她低低地說了一句中文。
他看了她一眼。
她又笑了,笑得像晨光般清澈耀眼。
她說:「我不是要自殺,我永遠都不會去尋死,因為當你不能和你的愛人在一起時,你就只剩下一種愛的方式,那就是和他一起在地球的兩端各自活著,像永遠不能碰面的平行線一樣。
用力地活著,像上岸的小人魚,不能再傾訴愛,每走一步都會心疼。
那也沒什麼,只要我知道這世上還有那麼一個人,與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經過我的風也許是從他那裡吹來,流經他的水也能有我的氣息,這就足夠了。」
她仍舊說著中文,分明是不想與人分享情緒。
救生員聳聳肩,對她舉起杯:「Gene。」
吉恩,他的名字。
她笑著碰杯,習慣性地說出了自己的中文名字:「陳海茉。」
吉恩愣了愣,很認真地問:「是泡沫的沫,還是茉莉花的茉。」
他的中文講得不賴,說完,在她詫異的目光里痞痞地笑了,臉上滿是孩子氣。
她自嘲道:「這世上總是沒有秘密。」
風從海面呼嘯而過,帶起一波波的巨浪。
他們仨尖叫著離開小酒吧,向著不遠處的柏油路跑去。那麼歡樂,一邊跑一邊笑。
吉恩不經意地轉頭,看著她的笑臉心裡疼了一下,他想,怎麼會有人明明笑得那麼開心,可是眼神里全是絕望呢。
而她卻在想,和尚,這過境的台風是否也會抵達你所在的海岸,是否會傳遞我這刻的思念……
思念如泣,終不能訴。

第一章
而這城市,竟已沒有你

1
八月,安城,日光雪亮。
她穿寬大的雪白襯衫,拖著兩只大皮箱,行色匆匆地穿過接機的人群。
路邊有幾棵欒樹早早地開出了金黃細碎的花朵,是她夢中曾出現百十次的顏色。
這城市,或許有了些微變化,或許一切如舊,她無心觀察,只急忙地奔向街邊停靠的計程車。彷彿又是在與時間賽跑,周遭的人事再度被自覺地屏蔽在意識之外。路邊哭泣的小孩,迎面飛奔而過的穿黑色襯衫的男子,與她搭訕的黑車司機……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忽略了,從坐上飛機的那刻起,她的目的地就只有一個。
「司機先生,麻煩去第一人民醫院。」
她坐定,摘下太陽鏡,從手提包里拿出記事本,又仔細看了一眼潦草的電話記錄,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車子啟動的瞬間,她似乎才注意到車窗外那棵開花的樹。
有什麼淡淡湧上心頭,很快又被焦灼的情緒取代。
而這感覺太糟糕。像極了初三那年的夏天,她飛奔著去見父親,卻是一場永遠的告別。
她心裡是怕的。
舅舅兩天前打電話給她,說她母親突然高燒昏迷,至今不醒。
她想著母親的臉,竟是有些模糊。說起來,她足足有兩年不曾回國。她想,作為女兒,自己一直都是自私又殘忍的吧。她只是想逃,她從未曾想過,寡居的母親會否孤獨。
紅燈。
車流如海。
她望著茫茫前路,拇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記事本的頁腳,三個燙金小字幾乎都快被她摸得失去了光澤。
那是前些天吉恩送她的手工本子,他特意燙了她的名字——陳海茉。
車子終於在醫院門前停下,海茉怔了怔,竟有些情怯。
「小姐,東西掉了。」司機回過頭,指了指地面,好心提醒她。
她忽地回過神,付了車費,撿起地上那個紙袋子,連同手裡的本子一股腦地裝進手提袋,然後,拖著兩個大大的旅行箱走進了她曾經再熟悉不過的這個地方。
醫院大門旁那兩棵巨大的洋槐,枝葉繁茂,一如從前。
有風輕輕緩緩地吹過她的臉頰,帶著八月的暑熱,是記憶中故鄉的味道。

2

秦舒婭的診斷結果是急性病毒性腦炎,高燒、昏迷,間發抽搐。
按規定,陳海茉是不被允許進ICU探視的,但主管醫生是母親任職時的同事,他還記得海茉。給海茉穿上消毒服之前,他言簡意賅地把最壞的可能講給她。
她輕輕地點點頭。
她隔著玻璃,看見秦舒婭昏沉沉地躺在那裡,她依然看不清她的臉。然後,秦舒婭毫無徵兆地就開始抽搐,醫護人員迅速地開始急救措施。
眼前的一切比她之前設想過的更要驚心。
事實上,秦舒婭一天要經歷若干次這樣的急救。海茉不知道在這場生與死的戰役里,母親會否勝利。
舅舅已經在ICU門外守了兩天兩夜。
「要不是我有事去了你家,可能還不會有人發現你媽昏倒在地上,那你現在大概已經看不到她了。海茉啊,不是舅舅說你,你真不該把你媽一個人撇下自己去出國。」
海茉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就像少時做了錯事一樣,每每被母親責備的時候,就一聲不吭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她想,自己或許真的做錯了。
這么些年,縱使她逃到異國他鄉,又何曾逃開過自己的心。
面對舅舅的責難,她的確無話可說。
她讓舅舅回去休息,舅舅也沒推託,他在老家那邊的確還有一攤子事沒來得及交代。臨行的時候他只是掏出一張存摺遞給海茉,說道:「這是你們家的錢,你媽怕自己弄丟了一直讓我保管著,但是我也不知道密碼,她現在住ICU花銷挺大的,你拿去用吧。等我把家裡事情忙完就過來換你。」
當天下午,舅舅坐大巴回了寧遠。
海茉一個人在ICU外守了三天,期間秦舒婭有過短暫蘇醒的時間,但是又不及說什麼,再度被突發的抽搐剝奪了意識。
ICU外守護的家屬很多,有人訥訥地一言不發,有人喋喋不休地找人說話,有人誦著佛經,有人捧著《聖經》。
所有的正規或者不正規的儀式,都是在為生命祈福。
旁邊有個奶奶給了海茉一本佛經,海茉就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等到讀《聖經》的人來了,教她對著十字架做祈禱,她也虔誠地跟著做。她沒怎麼吃飯,只喝一點點水。
第四天,舅舅回來了,看著她的滿臉倦容,摸摸她的頭頂,然後給她一把附近賓館的門卡,彷彿料到了她不會好好照顧自己一樣。
「去睡一覺吧,說不定明天你過來,你媽就醒了。」
「嗯。」
她應著,接過了那張門卡。心裡大抵是為了舅舅描述的這個美夢。
3

賓館是廉價的那種,房間在三樓,屋子裡舊舊的,牆壁似乎被水浸泡過,有一股潮濕的霉味。
她隨意地吃了幾口泡麵,嘴角起了皰,吃起東西來有些疼。然後,又簡單整理了一下隨身物品,手提袋裡有一個陌生的牛皮紙袋子,有AC的logo字樣,封口處潦草地簽了一個英文名字。她認真地回想了一下,應該是在計程車上拿錯的袋子,一時也不知如何聯系,順手把它又放回了手提袋裡。
她脫了鞋子,和衣躺下。舉起手裡的存摺又看了一眼,之前在樓下銀行列印出來的數字並未讓她有多少驚訝。那個數字比她想像的要多一些,她簡直不知道秦舒婭是怎樣節衣縮食地過了這幾年。但是那筆錢若要支付這次的治療費用,恐怕又有些捉襟見肘。
然而,最令她驚訝的是,存摺的密碼很簡單,簡單得出乎她的意料,是父親陳驍城的生日。她一直覺得母親是那麼恨他,卻沒想到,她還會用他的生日做密碼。
夜色昏沉。
床頭的燈壞了一個,屋子裡的光線暗暗的。
房間的隔音不太好,隔壁的電視聲肆無忌憚地傳了過來。
海茉掏出手機,網路上有幾條未回復的訊息,分別來自蕭音和曉磊,以及吉恩。她三言兩語地告知了母親的現狀。然後在電視的雜音中沉沉睡去。
前半夜幾乎是無夢的。
直到身上的衣服被汗濕,她在一點點橘黃的燈光里醒過來。大概是空調壞了,屋子裡悶悶的,她脫了外衫,只著一件白色吊帶的背心。她想起秦舒婭從前就只喜歡穿吊帶背心睡覺,白底藍花,寬邊的吊帶,完全是奶奶那一輩人穿的款式。
這個小細節,莫名地讓她覺得和醫院里昏迷著的秦舒婭近了幾分。
於是,不自覺地就想起了安城曾經的家,那座磚紅色的房子,二樓的窗,父親給她修車的背影,母親身上永遠散不掉的消毒水味。
她很多年都沒有把回憶安放在那座房子里,刻意遠離。
但這刻突然就不怕了。
她貪婪地回想著那個家的每個細節,可是這城市裡,她再也沒有那個家了。
海茉自黑暗中微微嘆口氣,站起身,推開緊閉的窗。立時,有風吹進來,讓人得以轉換呼吸。
窗前有一棵樹,三樓的高度剛好看得見樹頂。
窗外沒有路燈,又黑又靜謐,只有一點點月光,照著樹影婆娑。
她很快又睡著了。
但顯然睡得不再沉實,一個又一個的碎夢,片段一樣插入她的睡眠。
夢里的她,忽而是和李曉磊捕蟬的稚童,忽而是騎著腳踏車在櫻花樹下飛奔的小女孩。那是十五歲之前的時光,無憂無慮。
然後,一片緋紅的花就猝不及防地入了夢。
在耀眼璀璨的日光之下,少年回過頭,雲淡風輕地望著她。
她猛地醒了過來。
已經有鳥雀在叫了,晨光里有行人的腳步聲。
她半坐起身,想著夢里那個少年的模樣,彷彿一夢千年似的。
風拂著樹梢。
她抬眼,在熹微的光里終於看清那棵樹的模樣,竟然是一棵合歡。夜裡合攏的葉子在晨光里正一點點舒展開來。
早已過了花期。
她獃獃地看著那樹梢,喃喃自語:「和尚,我回來了。」

4
去醫院的路上,她給舅舅買了早餐。
天色尚早,清晨的風帶著一點點沁涼。她一邊走著,一邊打量街景,記憶一點點復甦,提醒著她,眼前的這座城市是多麼親切又熟悉。
這是一座回憶之城。正是由此,她才從潛意識里抗拒著回來的念頭。她可以在陌生的異國他鄉假裝重新活一次,但在這里,她做不到。總是有大團大團的舊回憶,不請自來。
剛走進醫院的玻璃門,忽然有人一把將她攬進懷里。
陳海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掙脫,「救命」二字已經到了唇邊。然後,她聽見一個悶悶的男聲自耳畔響起。
「你終於捨得回來了?」
熟悉的寧遠口音,帶著一點點鼻塞。
海茉忽然就放棄了抵抗,乖乖地縮在那個懷抱里,鼻子有點酸,也悶悶地答了一聲:「嗯。」
沈安是她的回憶之城出現的第一個故人。
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心裡竟有些輕松。
沈安看了看她,眼裡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接過她手裡的包,和她並肩向著ICU的方向走。
「你怎麼來了?」
海茉也打量著他,他和從前還是不一樣了,那個張揚熱情的男生變成了成熟內斂的男子。
「昨天回寧遠去了一趟,剛好遇見你舅媽,這才知道你媽生病的事兒。你也是,這么大的事不找我,太不把我當自己人了。」
「我也是才回來,還沒顧上聯絡你。」海茉笑笑。
「住哪兒了?賓館?」
「嗯。」
「我在安城買房了,剛好有一間空著,回頭住我那兒去。」
「原來變成土豪了……」她笑得促狹。
沈安也不看她,但嘴角微翹起來,伸手揉揉她的頭,她沒有躲開,他連絲毫猶豫都沒有,再次攬住她的脖頸,溫柔地靠向自己。他嘴角依然翹著,但有一顆小小的淚珠從眼角溢出來。
那年匆匆,他痛失妻子,他沒有去和海茉告別,他躲在殼子里,避不見人。
而兩年後重逢,心底傷疤隱隱作痛。
兩年間,他們時有聯絡。她知道沈安和朋友合夥開了一間網游工作室,他也知道海茉在律所做實習生,並且有意繼續讀博士。他們都看見對方在努力向前奔跑,沒有人困囿原地。
只是,沒有人有勇氣去對方心裡探一探冷暖。
而現在,重逢這一刻,只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彼此就知道,情意還在,醇厚不減。
但這不是寒暄的好時候。
醫院里的人還不多,舅舅縮在休息區的椅子上打盹。海茉躡手躡腳地經過她,准備去值班室打聽一下母親昨晚的情況。
早已有值班護士一眼看到她,特意招了手,笑著說:「你媽媽醒了,一整晚都沒有驚厥發作,溫度也控制住了,如果檢查結果是好的,不久就能轉普通病房了。」
她回身看沈安。
沈安在她眼裡看見孩子一般的歡喜,像湖面灑滿晨光。
5
秦舒婭就這么度過了讓人心驚膽戰的五天五夜,病情雖沒舒緩,但生命體征總算平穩下來。燒退了,能喝流食,甚至有精神看報紙看電視。
但後遺症也隨之而來,短時記憶缺失,雙耳失聰。
她看著海茉,眼神里的猶疑如同審視陌生人。
沈安擔憂地看了一眼海茉,海茉卻回身找來紙筆,工工整整地寫道:「媽媽,我是海茉,二零一三年的海茉,二十六歲的海茉。」
秦舒婭拉著她的手,終於喊了一聲:「海茉。」
但一轉頭,又開始在房間里尋找:「驍城、驍城。」
她在喊著已故的丈夫的名字。
盡管醫生已經預測過這種情況,說病人的短時記憶會缺失,但很久之前的記憶可能不會被破壞。只是誰也沒料到,她記得最深的竟是十幾年前的人事。
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需要時間。這是醫生給海茉的答復。
來探視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母親的老同事、老朋友,甚至還有老鄰居。母親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有能夠主動認出的面孔。大多時間,她還是在向門外張望,有所期待。
還是舅舅忍不住,在她第N次詢問「驍城去哪了?」的時候,他拿過海茉手裡的筆,直白地寫道:「陳驍城已經死了。」
然後,秦舒婭一整天都沒有再說話。
6
舅舅很快回寧遠工作去了。舅舅臨走之前倒是特意叮囑海茉:「你和沈安別那麼親近,他不是適合你的人選,他是死過老婆的人。」
海茉急忙回頭,只看見沈安在給母親喂水,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這一句。
那幾天多虧了有沈安在。海茉拒絕了搬到他家的好意,她就幫著海茉跑前跑後,找了護工,還在醫院附近物色了合適的出租屋。
等一切都安頓好,海茉說:「我請你吃頓飯吧。」
他笑嘻嘻地:「我現在好歹是IT新貴,一般的小館子我不吃。」
但最後的地點還是他選的,醫院拐角著名的某縣小吃。
沈安一邊低頭吃米線,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推到海茉面前,頭也不抬地說:「我買了房子之後就剩這么多了,密碼是周媛的生日,你先用著。」
「果然是土豪了啊,出手就是一張卡。」海茉把卡收好,嘻皮笑臉地說:「我在資本主義國家混了這幾年,別的沒學會,紙醉金迷倒是有一點點的。」
她又吃了幾口,臉上的嬉笑表情到底沒有掛住,還是認認真真地說:「安子,多謝你了。」
「傻瓜,說什麼謝啊,我難道不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媽之外,你最親的人嗎?在我面前,永遠都不用逞強。」
「是啊,你就是我親哥。」她喊了一聲。
「哥幫你把豬腳吃了,女孩子都怕胖的。」沈安伸出筷子就挑了她碗里的豬腳。
「不行,這是補膠原蛋白的。」
海茉忙不迭地也用筷子去攔阻。
兩個人吝嗇地搶奪著。
鄰桌吃飯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沈安轉頭看了她一眼,她臉一紅,立刻埋頭吃面。
玩鬧了這么一下,關於那張信用卡的尷尬輕松地化解了過去。
沈安終究沒忍住,看著正在喝湯的海茉,突兀地問道:「你怎麼一直沒問問他的消息?」
他。
海茉頭也不抬,連喝了兩匙湯,極自然地回道:「哦,他怎麼樣?」
彷彿在說一個毫不相乾的人。
沈安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卻並不點燃,只是把玩著:「其實這兩年我們也只見過一兩次面,還是從別人那兒聽說他去紐西蘭了,就是前幾天的事兒。」
他又看了看她,補充了一句:「你們大概就是這樣的緣分吧,總是差那麼一點點。」
她仍舊不抬頭,把一碗湯喝光,擦擦嘴,雲淡風輕地回道:「嗯,是啊,前生修行不夠。」
其實心裡從膽戰心驚一下子變成了兵荒馬亂。
陳海茉,你這個表裡不一的小孩。
也不知道該問些什麼,關於季修梵的種種,彷彿怎麼說出口都是錯。索性閉口不談。
那支煙快被沈安揉搓爛了,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鄰桌女生。
海茉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小聲說道:「你看什麼呢?」
沈安說:「她吃面條的時候先用筷子卷一卷,這習慣和我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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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中,淡藍藍藍對人物的設置和塑造極為成功。主角眉目清晰,稜角分明,配角也均可讓人難忘。特別是曾喜歌這個角色,很有東野圭吾的代表作《幻夜》、《白夜行》中女主角的味道,只是比之更添加了「愛」。

  2. 內容簡介:

    那年夏天出現的男生季修梵,使海茉和喜歌的命運悄悄發生了轉變。海茉父親暴斃,不堪的真相令她與母親移居小城,修梵與海茉朦朧的初戀也遭到了巨大的壓力。這期間,善解人意的喜歌則成了修梵最好的知己。她對海茉的嫉妒,驅使她一再做出傷害海茉的事情。明明深愛,卻不得不放手,海茉獨自遠赴異國,細心內斂的顧予濃無意走進了她的生活。青春里所有不能示人的秘密,都隨著顧予濃的出現蠢蠢欲動…

  3. 作者:

    淡藍藍藍,自由撰稿人,熱愛青春,侍奉文字,烹茶煮飯,平淡生活。已出版《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心智成熟的苦旅》等,新長篇《世上每一座孤單的島》即將出版。擅長青春校園小說,風格靈動憂傷,文字輕淺但極富感染力,不濃烈但綿遠悠長。

  4. 經典語錄:

    季修梵:海茉,如果記憶如小蟲一樣被蜜蠟封裹,那麼,你固然可以長長久久停留在我的生命里。只是,獨守著一段不會老去的記憶,捱過孤獨漫長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寧願用久長的生命,換取與你朝夕相對的須臾。有你,才有一生一世。

    他想去的未來一點都不渺茫,那個燦若朝陽的女生在哪裡,哪裡就是他想追逐的地方。像誇父一樣,只想跟隨她的光芒。

    喜歌:乞求來的愛,是病態的。她不想做個病孩子。

    顧予濃:這世間,總有許多深沉而又卑微的愛情,流離失所,找不到歸處。

    海茉:假若沒有遇見愛情,自然也不會了解有人牽掛也是一種幸福,就像生命中有了一顆星,無論你在哪裡在做什麼,抬起頭,都能看見它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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