汊河海棠

① 浪說紅樓：史湘雲詠白海棠

三十七回開始 ，有寶玉的 「兒子」賈芸送花 的一段戲。 賈芸 是賈氏家族寒門一支，血緣離榮府較近。賈芸聰明上進，是鳳姐和寶玉提拔的親信，負責大觀園的花木經營。

他認寶玉為父親。紅樓眾釵吟詠的白海棠，應該是人工專門培養出來的名卉，並非自然生長。

海棠花品種較多，嘗有花神仙、花貴妃之稱。白海棠稱 花仙子 ，歷代書畫名家多有吟詠描繪。蘇軾曾作惟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之絕句，唐伯虎作有 海棠春睡圖 。

這兩個詩畫典故與 紅海棠 有關；相關的文壇香艷，就是楊貴妃與李隆基的愛情故事；曹雪芹曾在書中多次引用。最重要的一次在 第五回 ，年少的寶玉在秦可卿卧房午休，開始了紅樓之夢的序曲。

三十七回中秋過後時分，紅樓眾釵起海棠社吟詠的海棠花是白海棠，湘雲並未在場，於次日 補作 兩首。

白海棠潔白、素雅、美麗，但無花香。張愛玲曾作感慨：平生兩大恨，一恨紅樓未完，二恨海棠無香。

閑言少敘，且看湘雲的兩首七律詠白海棠。

之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先來看詩中主要詞彙典故的概念和寓意： 都門，就是京都城門；指國家形象。藍田玉，唐都長安東南藍田之地出產的美玉，唐代以前為皇家專用玉。據說，史上製作國璽的和氏壁，就是藍田玉。

但另一說也有說服力：即唐詩中所吟藍田玉，是指新疆的 和田玉 ；藍，即蔥嶺之意；與昆侖和田掛上了勾。此說暫不展開。

霜娥，天宮掌管雪霜的女神，也叫青女。倩女，美麗的少女。杜約夫《擬李商隱》有詩兩句：楚曲風煙愁倩女，武陵花月夢仙郎。

湘雲在詩中引用霜娥、倩女之典，皆與李商隱有關。秋陰，指秋天的肅殺之氣。雨漬，雨後留下的痕跡。吟不倦，指詩人情懷不老。朝昏，即早晨與黃昏；代指時光；度朝昏，表面之意是安度晚年。 豈令寂寞度朝昏 ，意思是豈能安於寂寞；暗指「不放心朝政」，伏朝政衰敗。

基於如上信息，聯系湘雲該詩內涵，關聯的文化信息和詩典如下：頷聯出自晚唐李商隱《 錦瑟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之名句。頸聯典出北宋之末王安石七絕 《江上》 ：

江北秋陰一半開，

晚雲含雨卻低徊。

青山繚繞疑無路，

忽見千帆隱映來。

如此以來，史湘雲末句「 豈令寂寞度朝昏 」的含意， 表面之意是說 ：真正的詩人，豈能安於寂寞而虛度時光？ 引申之意是 ：真正的詩人，即使到了晚年還在關心衰敗的朝政。

因此推斷： 湘雲的第一首詠白海棠，關繫到唐宋兩位傑出的詩人兼政治家：即晚唐的李商隱和北宋之末期的王安石。

李商隱，是曹雪芹最難忘懷的一位的大唐詩人。

李商隱才華蓋世，為官辛勞，終生都在關心大唐王朝命運安危。據說，他是大唐李氏一支遠脈後裔。因生逢末世；紛紜的黨派之爭和政治泥潭令他疲憊不堪、身心憔悴，只好借作詩來抒情、喻政、寄懷。

李商隱極富愛心，盡管仕途和人生經歷十分凄慘，而他的詩作都寄予對人生、對生活、對愛情的美好嚮往和追求；他的代表作《錦瑟》和許多膾炙人口的詩作一樣，派詞典麗、情致高雅、引典豐富、哲理深刻；始終憧憬著自然、平等、大愛、自由的美政理想。

李商隱死後不到五十年，大唐滅亡。

王安石，北宋末神宗朝宰相，主要歷史政績是變法革新。北宋神宗年間，趙家權貴集團對農民土地的兼並、對小工商業階層的掠奪，使社會矛盾日趨尖銳。小說《水滸》中可見一斑。

可想而知，王安石的變法是在極其艱難的情況下迫不得已進行，因觸及趙家權貴集團及其裙帶的 既得利益 ，變法以失敗而告終。

王安石去世之後約四十年，北宋滅亡。

王安石的七絕《江上》，是晚年在南京賦閑時所作。通過對秋暮之氣、秋晚之雨、秋山之霧、秋江之帆的描寫，表達他對朝綱政務的擔心、困惑和矛盾心情。而末句的 忽見千帆隱映來 ，從自己的失望中，隱約地表達了對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抱以希望。

可惜，王安石去世後，被金國滅亡的北宋王朝及流亡在江南偏安的南宋王朝，仍然沒有逃出中國歷史輪回式的怪圈。

曹雪芹借史湘雲之筆、借白海棠之美要表達的，就是對這兩位傑出歷史人物和這兩段末世歷史的感懷；並寄託自己對自由平等的憧憬，對公平美政的追求。

之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干風里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先來了解詩中詞彙典故的 主要概念 ：蘅，指杜蘅；杜蘅是一種香草，代指名貴花草。所謂芷，就是白茅；生長在溝汊河灘的一種茅草，花根略帶香甜；代指普通花草。

湘雲詩中的芷不是白茅，而是芷蘭；指一種蘭花。階，即台階，借指等級。通，就是相通。階通的意思，就是平等看待之意。蘿薜，泛指藤蘿類的普通花草。

首聯第一句蘅芷階通蘿薜門，意思是說：如果把蘅、芷這兩種名貴的香草平等看待，不過與藤蘿類的普通植物一樣，沒什麼特別。

蘅芷兩個字和所指的香草，曾在《詩經》和《離騷》中反復出現，但寓意不同。因為無論名貴或香甜之說，都有相對性。

第二句也宜牆角也宜盆，就是說：蘅芷兩種名貴花草如果生長在牆角野外，不過和茅草一樣平庸；但如果供養在盆里觀賞，或許才高貴起來。

類比到人的身上，比如屈原這樣的高潔之士，無論多麼優秀，在極權之下即與茅草無異，最終只能以赴死來求得高潔。總之，首聯就是這個意思：借屈原的悲劇，表達嚮往平等的思想理念。

以此為基礎 ，頷聯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就容易理解了。

中國歷史上、魏晉唐宋時代的傑出詩人，多是極權王朝政治危機之際的失意政客。所謂家國不幸詩家幸，他們常借傷春悲秋來寄情抒懷。

因他們具有高潔風格，品質如花；故而，相對於污濁之世就更容易寂寞孤獨。末世極權政治的打擊，使他們失魂落魄，只能仰天長嘯。

其中，較有名的詩句還有劉禹錫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潮。劉禹錫，晚唐傑出的政治家和文學家，《 陋室銘 》是其代表作。

劉禹錫與柳宗元是同時代同朝之仕；他倆都因參與晚唐的永貞政治革新，最終遭致失敗而被貶。

此後，他們只能以詩文來抒發表達自己的悲愁之情和高潔之風。

晚唐李商隱時代 ，比劉禹錫和柳宗元時代晚四十年左右。 也就是說 ，劉禹錫和柳宗元二人生前所擔心的敗落局面，恰巧讓李商隱趕上了。看來，他們三個人只能在另一個世界相視苦笑。

豈至他們？

倘以遠在他們之前的屈原和他們二百多年之後的蘇東坡、王安石的相似遭遇和命運而論，中國歷史的悲劇，竟然在同一個固定模式中不斷循環輪回。 不得不說 ，皇帝治下中國文化人，始終為極權殉葬。

以前兩聯的寓意 ，頸聯玉燭滴干風里淚，晶簾隔破月中痕更容易理解。上聯，就是李商隱名句蠟炬成灰淚始乾的變種。

下聯 晶簾隔破的詩典，出自唐末才子韋庄著名詩句「王母階前種幾株，水晶簾外看如無」。 韋庄 ，與溫庭筠合稱 韋溫 。

這二位都是恰逢唐末亂世的天才詩人，滿腹絕倫的才華，因生逢末世無處施展。因他們在書中多次出現，前文已有詳解不再重復。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看來，無論是前面的屈原、柳宗元、劉禹錫、李商隱；還是後面的溫庭筠、韋庄、蘇東坡、王安石以及唐伯虎； 他們的苦衷 ，也只能對著月亮之上的嫦娥傾訴。

無奈虛廊夜色昏，合該！誰讓你們正好趕上夜色昏昏的極權末世呢。

極權之下 ，中國詩人的悲劇依舊在無休止地循環輪回。

曹雪芹借史湘雲之筆，以白海棠之潔美一面對史上品質優秀的傑出詩人表達深切的緬懷，同時也是對極權時代的詛咒。

所以，當眾人讀罷湘雲的兩首詠白海棠，自然是 讀一句驚訝一句； 看到了，贊到了 。因篇幅有限先談如上。有關史湘雲的身世、人生命運和婚姻結局以及形象的探索，後面再述。

唐都浪子《浪說紅樓》之：論史湘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