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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每一朵哀伤的云txt

发布时间: 2021-01-01 06:4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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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纯白
1
她常常梦见阳光的碎片,带着夏日的香气,从树的枝桠间落下来。她仰着脸,欢喜地,去捡拾那些温暖,抱在怀里。犹如,抱着一枚璀璨的巨大的水晶球。而水晶球上浮现出她粲然微笑的脸。即使醒来一切成空,依然欢喜不尽。陈海茉,你这个爱做梦的小孩。

2
七月的合欢树,开得有些败了,只有一些绯红的花朵隐约藏在枝桠间,更像是细细软软的小绒毛,迫不及待地想要随着风去远方。黑白相间的燕子风筝旁边,伏着一只蝉。阳光穿过茂密的叶子与花,落在它身上,它忽地叫了起来,摩挲着透明的翅膀,尽情欢乐。海茉小心地将身体向前探去,几乎可以看清蝉翼上的脉络。
“啧啧,听说你们这些蝉过了夏天就会死翘翘了,那岂不是很可怜啊!”她似乎是在对蝉说话。
“海茉,你搞什么呢?够不够得到?”树底下的人忽然大声喊了起来。
“嘘!”海茉扭头,扳起小脸,警告着同伴们噤声。瞬间,脸上的表情又转换为失望。那只蝉果然飞走了。
“起风了、起风了,快点扔下来。”
她叹口气,解开缠在树枝上的线,把那支风筝扔给了同伴。忽地,眨眼的功夫,燕子风筝再度飞上了天。树底下的少年们尖叫着跑开,去追风筝。只剩下海茉还坐在树上发呆。没多久,她察觉到自己的窘境,她之前是踩着李晓磊的肩膀爬上来的,可是这个死胖子竟然抛弃了她。海茉正在研究该怎样安全地着陆,有个戏谑的声音传过来。
“女侠,轻功失灵了吗?” 真是让人讨嫌的风凉话。她低头,却兀自呆住。在铺满绯红落花的草地上,穿白衫的陌生少年微仰着头,双手斜斜地插在裤子口袋里。而一束光恰好落在他的脸上,刺得他微微闭上眼睛。那一刻,多么像海茉怀抱阳光的梦。心里忽然暖融融的,即使是盛夏,那种暖也不发烫,温和、柔软,带着香气,一点点浸入她的心里。见海茉面色庄重地盯着自己,他挠挠头,觉得自己惹恼了女生,补救地说:“要我帮忙吗?” 本来就是打算帮忙的。
“才不用。”她偏嘴硬。目测了一下到地面的距离,也不过比胖子李晓磊高出两个头而已。海茉咬咬牙,果断地像武侠片里的女侠一样,纵身一跃,翩翩落地。少年微愣了片刻,却又忍俊不禁。他哪能料到她竟真的用了轻功,他根本都不及阻拦。海茉骄傲地看了一眼少年,随后却惊天动地地嚎出声来:“妈妈呀!疼死了!” 再也顾不上面子,哭得满脸都是泪。他急忙蹲下身,掰开她覆在脚腕处的手,轻轻地触了触。骨头应该没问题,大概只是扭了筋而已。心里松了一口气,嘴里却说:“怕是骨折了。”

海茉愣了一下,哭得更大声,嘴里还不忘数落:“都怪你!要不是你站在这里,我肯定不会有事。”

哪门子理论。

他强忍着笑,背起她,以他的判断,她的疼冷敷一下就可以缓解大半。

“喂!你想干什么啊?”海茉惊讶地咧着嘴。他就像一颗小太阳,身上的热气烤得她双颊通红。

“把你卖了。”

她眼珠子一转,随手擦擦眼角的泪,默默偷笑起来。

少年的身体有一种奇异的气息,海茉忍不住将鼻子凑近他的后背。

阳光的香气,到处都是阳光的香气,像是做不完的梦,把她包裹起来。

“那个,我叫陈海茉,你叫什么名字?”

“季修梵。”

“季修梵,修——梵——”像是故意拖长了尾音,恍然大悟地出声,“怎么是个和尚的名字?那个,和尚,谢谢你了。”

季修梵挑挑眉,哭笑不得。5楼

3

照例又被母亲训斥一顿。

十五岁的少女,总是没有沉稳娴静的样子,从小跟着小区里那些男孩子们跑来跑去,像一匹小野马。

秦舒娅越来越难弄懂自己的女儿了。她的小思维也像身体里的那匹野马一样,奔腾不息。仿佛每一秒都有一个新鲜的主意。

总之,她每天不给她制造点麻烦是不可能的。

旁人却不这么看,总是羡慕地说:“陈教授家的女儿哦,真是生得好,长得又漂亮,性格又开朗,成绩自然没的说。”

“当然咯,怎么比得了,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外科主任,小姑娘教养好得很。”

这样的话自然受用,秦舒娅转身就忘了女儿给自己制造的麻烦,再怎么说,女儿从小到大已给她赚足了面子。

细心地检查了海茉的脚腕,肿已消了大半,不由得称赞沙发上的少年:“处理得真及时,难得你这么沉着,又有常识。”

季修梵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倒是坐在一旁的季修梵的母亲周兰溪不好意思起来:“还不是因为这孩子莽撞,不然海茉也不会受伤。”

海茉怎么也没想到,季修梵把她背到他家之后,竟会那样对他妈妈解释:“我在树底下喊了一声,她就吓得从上面掉下来了。”

海茉家旁边有个新开发的星蓝湾,里面坐落着几十栋独体别墅。因为位置在安城知名的D大旁边,沾着书香气,邻着学院湖,所以价格不菲,所住非富即贵。秦舒娅倒是很向往精致的星蓝湾。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她或多或少有些洁癖。而海茉家住的是D大多年的教师住宅楼,红砖色的外墙墙面斑驳,衬着旁边的别墅,更显得破败不堪。
秦舒娅对居住环境渐渐开始厌烦。也曾把换房计划提到桌面上来,可是对于安城水涨船高的房价,即便像海茉父亲这样的资深教授,也难以为妻子买来豪华别墅的一砖半瓦。

而季修梵家偏偏就住在隔壁的某栋别墅里。

周兰溪软声细语地说以后大家就是邻居,请秦舒娅多多关照时,秦舒娅还极其真诚地表现了自己的热情。但当周兰溪说出星蓝湾这三个字后,秦舒娅的语调就变得生硬,略略失去生气。

海茉下意识地看看老妈,心知她一准受了刺激,对接下来的话题便了然于心。

果然,自尊心受了伤害的秦舒娅立刻开始骄傲又絮叨地把话题转移到了老公和女儿的身上。海茉的父亲陈骁城是D大公认的年轻而有前途的教授之一,海茉就读的初中是安城的重点,而海茉每次考试几乎都没落过年级前三名。

“我们家海茉就是太贪玩,不然这次考试也不至于才拿了全校第二名。海茉啊,马上就要初三了,你得收收心了。”

这话听起来好像多谦虚似的,海茉觉得有点丢脸。

瞥瞥季修梵,果然正促狭地对自己挑眉头,那眼神别有深意。

周兰溪倒真是好涵养,顺着秦舒娅的话对海茉大加赞扬。

“说起来,修梵和我们海茉是同年,修梵读哪所学校?”

“原来读十一中,但是搬到星蓝湾之后离十一中就有点远了。”

“那是太远了,而且那条路早晨堵车堵得严重啊!要不要让我们家老陈找找关系,把修梵转到海茉他们学校来?一中是省重点呢!成绩不好根本进不来。”周兰溪话音刚落,秦舒娅就已接口。

海茉低着头,厚厚的头帘盖住脸,她不停地用冰袋在脚腕摩挲,指尖已经不觉得凉,麻木了一样。

周兰溪忙说:“修梵他爸刚办好转校手续,一中不愧是名校,费了很多周折呢!要是早认识陈教授就好了。”

秦舒娅讪讪地。

一直不发一言的季修梵突然开口:“我成绩一般,我爸砸了很多钱才把我弄进去,真是,去了也是给他丢脸。”

因着这句话,秦舒娅对季修梵颇有好感:“没关系,男孩子嘛,总是不用心。以后和我们家海茉一起研究功课,肯定突飞猛进。”

海茉抬头看了看季修梵,仿佛有一朵云遮住了他脸上的阳光,她略略惆怅起来。

钱多了不起啊?不过是个喜欢炫富的富二代而已。
周兰溪忙说:“修梵他爸刚办好转校手续,一中不愧是名校,费了很多周折呢!要是早认识陈教授就好了。”

秦舒娅讪讪地。

一直不发一言的季修梵突然开口:“我成绩一般,我爸砸了很多钱才把我弄进去,真是,去了也是给他丢脸。”

因着这句话,秦舒娅对季修梵颇有好感:“没关系,男孩子嘛,总是不用心。以后和我们家海茉一起研究功课,肯定突飞猛进。”

海茉抬头看了看季修梵,仿佛有一朵云遮住了他脸上的阳光,她略略惆怅起来。

钱多了不起啊?不过是个喜欢炫富的富二代而已。
话题变得干涩,于是季家母子俩起身告别,走到玄关处,刚巧陈骁城推门进来。周兰溪微微一怔,盯了陈骁城片刻。秦舒娅得体地为二人做介绍,当然不忘把陈骁城这个名词前那些熠熠生辉的前缀一一加上。

海茉其实很同情老爸,老妈的虚荣神功真是日益精湛。

对于妻子的炫耀,陈骁城貌似难为情,缓缓地伸出手:“周兰溪,好多年不见了!”

“是啊,陈老师,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几乎没怎么变呢。”周兰溪嫣然一笑。

“唉,老了、老了,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

两人握着手停顿了那么几秒钟,随后才缓缓松开。陈骁城对秦舒娅解释说:“说起来,她还算是我的学生呢。”

周兰溪羞赧地笑起来。

这样的重逢,日后难免成为海茉手里的小把柄,总是对季修梵不依不饶地说:“你看,我爸在高中当实习老师的时候,你妈妈还只是个高二的学生而已,论辈分,你应该喊我师姑的。”

季修梵总是眉头一挑,不屑一顾地回应:“哟,姑姑辈儿哦!那不是杨过和小龙女吗?”

4

整个八月,日光明媚。

做很多很多的梦。

不再跟着死胖子李晓磊去放风筝,转而跟在季修梵身后晃荡。

因为季修梵他们家那个小区里有一个巨大的生态园,为富人们种植的新鲜瓜果,绝无农药残留。

跟着季修梵,她可以敞开肚皮吃,就像有一种仇富心理似的。

季修梵说他爸交了巨额的物业费,不吃白不吃。

然后,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她梦里那些阳光的碎片开始黯淡、粘连。腻乎乎的,带着腥咸的味道。整个人像是掉进了一个沼泽,伸出手握住都是滑腻的稀泥与水草。越是努力向上,越是下陷,渐渐被吞没,只剩头露在外面,仰着脸,艰难地呼吸。

“陈海茉、陈海茉。”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总算让她从这个梦里逃脱出来。

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雪亮的阳光,心才落入肚子里,开始大口呼吸。

她没做过噩梦,这是第一次。

“陈海茉,你还活着吗?”

楼下的男生真是放肆啊,不过是约好一起去图书馆而已。

“季修梵,你这个死和尚。”海茉喃喃地骂了一句,坐起身,却被眼前的情景唬住了。

哪里来的血?床单上,睡衣上,斑斑点点的新鲜血迹触目惊心,再大的蚊子压扁了也流不出这么多血啊?海茉怔忪了片刻,眼里的光渐渐变亮,脸上的神采渐至飞扬。

终于盼来了!

海茉立刻打开手机,按了两个数字又停住,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还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想了想,还是发短信比较好。

喜歌呀,我的大姨妈终于跨越千山万水抵达我身边了,嘻嘻。

几个字反反复复地敲了半天,终于按了发送键,收信人是曾喜歌。

曾喜歌是海茉的死党。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死党,无话不说,就像《天气预报》节目经久不变的开篇语一样:分担风雨,共享彩虹。

海茉常觉幸运,她遇见了喜歌。喜歌与她几乎是全然不同的一种人,温柔、优雅,骨子里就有一种公主的气质,比她见过的任何女生都更像女生。自然也不像她这样,凡事都是毛毛躁躁,张开嘴就不顾及形象的说笑,更不会像她这样,和胡腾腾他们那些混小子一样称兄道弟地打打闹闹。

很快,曾喜歌的短信过来:海茉啊,你终于不用担心自己不是女生了,问候你的大姨妈,哈哈。

海茉咧开嘴嘿嘿笑。全班的女生几乎都月事来潮了,唯独她,毫无动静。曾喜歌看看海茉扁平的小胸脯,很是担心地说:“海茉啊,你不会不是女生吧?我听说有那样的人……呃……大约就是中性人。”

曾喜歌虽然是开玩笑,海茉却当了真,整整大半年一直提心吊胆地,又不好意思问秦舒娅。

海茉撒腿就往卫生间跑,跑了两步急忙停下来,喜歌说大姨妈来的时候不能剧烈运动,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起来。想到以后再上体育课,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老师请假,海茉一阵阵兴奋。

但是海茉却没有找到卫生棉,她翻了好几遍,确认秦舒娅储备的卫生棉已经用光了。

怎么这么惨!

门铃却响了,季修梵没好气地在门外喊海茉。

“陈海茉,你想晒死我啊!约好了去图书馆,你忘了吗?你这头懒猪,是不是还没起床啊!”

“死和尚,闭嘴,不许敲门,不许进来。”海茉慌张地把卧室里染了血的床单和内衣塞进洗衣机,胡乱折了一叠卫生纸放进崭新的内裤里。

真是别扭。

海茉把门打开一个小缝,对着季修梵讪笑。季修梵警惕地看着海茉,好歹他们也认识一个多月了,这女生狡猾得像个小精灵,眼睛一眨就是一个鬼主意。而她最近颇喜欢做的事情貌似就是捉弄他。

“和尚。”

声音有点甜,让人不寒而栗。

“帮我买点东西呗!”

“买什么?”

“你先说帮不帮?”

“那得看是什么东西。”

嘭——门一下子被海茉关上了。

真的很难说出口啊。

门外那小子又开始咆哮。海茉一副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模样,只得在手机上打出了“卫生棉”三个字。

良久都没有回信。她看看门外,楼梯间空无一人。

他必定又以为她是在捉弄他吧。

6

九月。

安城的九月已经完全有了秋天的模样。行道树开出繁茂细碎的淡黄色花朵。海茉在安城住了很多年,却总是叫不出那种树的名字。但她喜欢这样的早晨,晨光薄凉却又耀眼,逆着风在这些树下慢吞吞地骑着单车,那些细碎的小花瓣簌簌地落下来。有时候海茉什么都不想,只是享受着阳光与风。

这年的九月,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富二代不是都有专车接送吗?

很想问一问,却没开口。

确切地说,自从早晨和季修梵在大门口遇见,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季修梵戴着耳机,单脚着地,倚在单车上,像是故意等她似的。海茉骑着车一过来,季修梵就率先骑到了她前面。

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进了一中的大门,季修梵忽然甩下一句:“我去老师那报道。”

教室换了新的牌子,三年三班。初三真是个可怕的字眼。听说上一届初三的前辈们连寒假都没得休,更别说什么月假了。真是,为了中考,一个个都在拼老命啊。

海茉刚走到门口,已经听见里面的嘈杂声。原班人马,一个也不少,班主任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老杨,听说数学老师换了人,是鼎鼎有名的胡二南。这让海茉倒吸一口凉气,谁不知道二南老师最不讲情面,据说曾经当着全班的面训斥小考不过关的女生,把女生羞得一个星期没来上学。

海茉她爸虽然是D大数学系的教授,奈何她却没有遗传到家族的这个优异基因。数学,是海茉的软肋啊。

“嗨,美妞儿,我想死你了哟。”海茉进门直奔曾喜歌的座位,这姑娘正捧着崭新的英语教材背单词。

“难怪你大考小考都是第一名,也太用功了吧。同学啊,人生苦短啊!不能让咱们这些美少女的青春埋没在教科书里啊!”海茉学着老杨的口气,语重心长地感叹着。

周围照例想起一片掌声,有人配合着把新发的教材扔到空中。

陈海茉与曾喜歌是老师们津津乐道的两个名字,这两个女孩子的成绩总是并驾齐驱。海茉思维活跃,功课做起来很轻松,甚至丢分的原因往往是因为毛躁。而喜歌则是真的用力,仿佛心里卯着劲,要做到最好。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站在最耀眼的地方,不是吗?自己的人生仿佛一直在PK,她只想比任何人都好。她也会觉得累,却停不住脚。只记得小时候每次拿了全班第一名,妈妈都会高兴地拥抱她。

她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初一,遇见陈海茉。第一名的神话开始破灭。她蓄满了力量,却打不败海茉。尽管偶尔得胜,心里也知道,海茉是真的聪明。最重要的是,海茉是真的快乐。她羡慕海茉,甚至是愿意靠近她,去感受她的快乐。

“随便翻翻而已啦。”曾喜歌随手合上书,从课桌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海茉:“和我妈去旅游时给你买的。”

是一件陶制品。海茉从小就野,尽管秦舒娅一再想把她培养成擅长琴棋书画的淑女,奈何她没有那个耐性,倒是对和泥巴这样的游戏感兴趣,大一点就跟着D大雕塑系的一个老师学做陶。

“真羡慕你有个那么好的妈。”海茉抱着礼物眉开眼笑。

曾喜歌瞥见海茉校衫里的白色背心带子,微微一笑,小声道:“放了学我陪你去买胸衣吧,我们海茉现在开始是大人啦。”

海茉脸上泛起红晕,却忙不迭地点头。傻笑了好一阵,才巴巴地说出口:“喜歌呀,我觉得你比我妈对我都好。”

这种事该是妈妈为女儿做的吧?

海茉很久以前就渴望那样一件胸衣,有白色的蕾丝边,包裹少女的秘密。可是秦舒娅从来没有发觉海茉的心思,大概在她心里,海茉还只是小孩子,像泥土里的种子,尚未开始生长。

人生有个死党是多么重要的事。

海茉把头放在喜歌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像只小哈巴狗似的。喜歌被她弄得好痒,咯咯笑。

曾喜歌的同桌胡腾腾看不过眼:“陈海茉,你和曾喜歌有断袖之癖吗?”

陈海茉故意要恶心胡腾腾,反倒加大音量:“喜歌啊,我好爱你哦。”

真让人头皮发麻。

8

难怪人说秋天的太阳是秋老虎。真热。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大家人困马乏地奔向学校门口的炒冰摊。

“胡腾腾,帮忙买两份炒冰,多加葡萄干和蓝莓。”海茉眼尖,一把抓住胡腾腾的衣角,老板正在做他点的炒冰。

身后一阵嘘声。

喜歌脸红,对海茉说道:“算了,我们去对面的冷饮店买冰粥吧。”

“怕什么,我们又没插队。谁有意见站出来,这是我同学请我吃的好不好。”海茉扯着嗓子在人群里吆喝着,一脸的小无赖,带着些许刁钻古怪的神情。

“陈海茉,就当你小,我们不和你一般见识。”有邻班的女生认出她,揶揄道。

“呵呵,多谢您大人有大量。”海茉笑了两声,拖过喜歌去人群外等着。

天生乐天的女孩子,似乎从来不容易被激怒。

胡腾腾总算排除万难地抱着三个炒冰挤出来,对海茉说道:“大姐,以后这样丢脸的事别找我了。”

“行,明天不找你买炒冰,明天你早点去食堂排队,帮我打一份宫保鸡丁。”

“陈海茉,你脸皮真厚!”胡腾腾咆哮起来。

“一般一般,也就一块砖那么厚。”她笑着吃了一大口炒冰,“唔,一夏天没吃到小老板的炒冰了,真想念这味道啊。”

正说着,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夺走了她手里的炒冰。

季修梵气定神闲地拿起陈海茉用过的勺子,兀自吃了起来。

“你干什么?”她终于发威。

“你的身体应该不能吃凉的。”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比炒冰还冷。

曾喜歌讶异地看了看海茉,他竟然知道她大姨妈……

海茉瞬间反应过来,整个人都石化了。可恶的季修梵,干吗那么吸引眼圈,炒冰店的女生们几乎都听见了他的话。

只有胡腾腾不明所以,一边吃一边关心地问:“陈海茉,你身体不舒服吗?”

海茉几乎是欲盖弥彰地辩解起来:“当……当然,我拉肚子。”

人群里又是一阵小小的惊呼。

她拉肚子这种事,季修梵居然也知道。看着胡腾腾若有所思的眼神,海茉一把扯过季修梵,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对众人道:“其实,论辈分,我是她远房的姑姑。”

季修梵的脸霎时红了,又羞又恼。

哦……众人了悟。

“这种东西能吃吗?”季修梵只吃了一口,便难以忍耐地把炒冰扔进垃圾桶。随后面无表情地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跨上单车,对海茉说:“回家吧,姑姑。”

他叫得那样自然,就像真的似的。

真会演戏啊!面不改色!海茉恨恨地瞪了一眼季修梵,好吧,反正当姑姑也不吃亏,回头好好教训这个死和尚。

“喜歌,我先走了。”她对喜歌挥挥手,一脸无奈。

喜歌恬淡地一笑,又看了看季修梵:“季修梵,明天见。”

“明天见。”

他竟然回应她!

海茉想着明天一定要和喜歌解释清楚,这个连两块钱一碗的炒冰都嫌弃的富二代和自己绝对没有一丁点关系。

9

依然很热。

前面的男生故意放慢了车速。

没有一丝风。

海茉快蹬了两下,“啊”地叫出声。

“姑姑,谁踩到你尾巴了?”季修梵摘下一只耳机,戏谑地看着他。

真是刻薄。真会伪装。谁看得出来这样一个家伙在学校竟显得那样温文尔雅。

她只是突然想起和喜歌约好去买胸衣。被季修梵这样一搅合,她错过了拥有人生中第一件胸衣的机会。

“都怪你!”

看着她一脸斥责的模样,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那小样子真可爱,不是吗?没来由地,打从第一天遇见,就那么喜欢看她脸上不停变换的表情。甚至为此,故意找茬去惹恼她。

季修梵十五年寂寞的人生里,总算多了一件有趣的事。像猫和老鼠的游戏一样,乐趣多多。

“和尚,你笑什么?”

季修梵莫名其妙的笑容,令海茉毛骨悚然。

“那个,和尚,你和喜歌以前就认识么?”

“嗯。”

“多说几个字会死啊!”

“数学竞赛的时候。”

“去年?喜歌好厉害,全市的数学竞赛,她拿了第二名,和第一名只有一分之差啊!喜歌回来哭了大半天,她说今年一定要拿第一名。”

“曾喜歌是我见过逻辑思维最强的女生。”真难得,他也会夸奖人。

“当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语气里满是骄傲。

“你们在一起倒是很互补。”

海茉白他一眼。

“可是你竟然也会参加数学竞赛?你有拿名次吗?”

男生大咧咧地笑起来,伸手把海茉的一头短发揉成鸡窝状,又飞快地把书包甩进海茉的车筐。随后,加快车速。待海茉回过神,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只有声音回荡在风里:“我去打球,把书包送回我家,谢啦。”10

季家偌大的房子里通常只有周兰溪一个人在。标准的全职主妇,厨房里小火煲着猪骨汤,给花厅的植物浇过水,人悠闲地坐在凉伞下翻着书。

真是优雅的女人,完全不同于秦舒娅,应该从来都不会大声凶季修梵吧。

海茉把书包交给周兰溪,礼貌地和周兰溪道别。

“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我刚烤了起酥面包。听修梵说,你很爱吃这一款。”

“季修梵真是……”海茉窘得很,上次陪季修梵回家取图书证,周兰溪不在家,修梵拿了起酥面包给她吃,太好吃了,她一口气都给吃光了。

“季修梵真是大嘴巴!”周兰溪接过海茉的话,对海茉眨眨眼。

她笑起来,真是,简直是少女状的妈妈。季修梵怎么这么好命,老爸多金也就算了,老妈还这么可爱无敌。

忽然就觉得很亲切。

铺满阳光的家,弥漫着浓浓香气的家,有葱茏花草的家,有少女气息的妈妈。这样的家,是季修梵的。幸福的小孩。

于是留了下来。

吃了起酥面包,弹了会儿钢琴,参观了季修梵的卧室,翻看了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一下午的时光,美妙异常。和周兰溪说很多很多的话,包括不曾对自己老妈说过的话,也从肚子里掏了出来。

笑得嘴角都要麻了。

海茉在书架前流连的时候,意外地看到署名陈骁城的几本专业书,不觉微愣。

“哦,你爸的书,我全部都有收藏哦!”周兰溪抽出其中一本。

“他的书太专业了吧?兰姨你大学读的是数学系?”

“完全看不懂,我对数学深恶痛绝。”周兰溪耸耸肩,“那时候大概是十七岁吧,读了很多琼瑶的言情小说,然后喜欢上了来实习的数学老师。”

“我爸吗?”

“呵呵。”周兰溪扫了一眼作者简介,又把书放了回去。

“然后呢?”

“然后陈老师就变成了你爸,我也成了季修梵他妈妈。”周兰溪调皮地眨眨眼。

“还以为会有一段美丽的故事呢!”海茉竟然有点失望。

“海茉,这是我的秘密,不许告诉季修梵那小子。”

“当然。”

两人击掌,像闺蜜一样贴心。

在洗手间照镜子的时候,也会瞬间生出内疚感,和别人的妈妈这样交心,对秦舒娅是不是一种背叛呢?海茉嘟嘟嘴,安慰自己,假如老妈有周兰溪一半的温柔与耐心,她一定也会和她说心事的。

不是背叛,只是多了一个忘年交而已。

海茉对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懂得自我安慰的人,总是更容易快乐起来。正想着,却有人冒冒失失地推门而进。

季修梵这家伙,满身的汗味,正低着头把运动衫从头上扯下来。一抬头,看见海茉,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双手护住自己裸露的胸部。

“你怎么在我家?”

“又没有什么货,挡什么挡。”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干笑两声,擦着他的身体走了出去。

闪到门外,这才抓狂地挠挠头,囧死了,天知道他怎么突然闯进去。

少年的身体已经不再单薄如男童,大约是经常运动的关系,小块的肌肉已经成型。

胸部和我差不多大呢!真恶心。海茉回想季修梵刚刚的样子,脸颊热起来。

“海茉,你的电话在响。”周兰溪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秦医生又要咆哮了。”海茉看着不停闪烁的秦舒娅的名字,仿佛预感到暴风雨来临。

果不其然。

“陈海茉,放学不回家,你又去哪晃荡了?”

“我在季修梵家,兰姨说……”

话没说完,秦舒娅已提高音调打断她:“两分钟之内,回家。”

本来是打算吃了晚饭再走的,周兰溪已经热情地邀请过她。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真是有诱惑力。现在只有咽咽口水的份儿了。

两分钟自然跑不回家。

乌云密布。海茉太熟悉秦舒娅脸上的这种天气了。

“你呀,越来越野了!女孩子家家,随随便便就跑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秦舒娅阴着一张脸,把饭菜端上桌。

陈骁城早就回来了,正坐在桌边看报纸。看见女儿求助的眼神,咳了两声,对妻子说道:“别说了,快吃吧,回头我还要给海茉看看初三数学的要点呢。”

一句话就奏效。秦舒娅给海茉舀了碗汤,终于放低了声调:“初三了,得好好学了,数学教授的女儿学不好数学,说出去多让人笑话。”秦舒雅顿了顿,“别总往有钱人家跑,别人会说你贪慕虚荣。”

“兰姨人很好,我们挺谈得来的。”

“嗯,周兰溪的性情不错,多和她接触接触,你也能学得稳当一点。”陈骁城插言。

秦舒娅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嗔怪地看了陈骁城一样。一个人教训孩子的时候,另一个人却跟着唱反调,这样能教好孩子吗?

海茉闷头吃饭,心里却忽然想,假如当年周兰溪真的和陈骁城有故事,那么她会不会变成周兰溪的女儿呢?想想,倒是挺幸福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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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起风了。
海滩上的游客迅速离开,在日光躲进云层的那一刻。
这是西海岸边一个普通的小镇,原本来度假的人就不是很多。穿橙色救生衣的年轻男子从沙滩酒吧的木椅子上站起身,他身后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天气预报,电台主播一遍遍地提醒人们关闭好门窗,因为不久将会有一场台风经过。
他兀自说了句什么,声音太低,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了。但显然,他有些恼火。他向着大海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风把他金棕色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这次,身后的酒保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不要下海,快上岸。
身为小镇的暑期兼职救生员,这是他的职责。
这种天气还下海的人,有两种,一是血液里有不安分因子的爱冒险人士,另一种就是不想活下去的人。我们年轻的救生员觉得,那个逆着风向大海深处游去的女孩儿显然是后者。
事实上,他从前天就注意到她了。
小镇上出现的亚洲面孔不多,记住她并不吃力。那么瘦的一个女孩子,两天前出现在这个小镇,背一只很小的包,不像是旅行该有的样子。
第一天,她在这海滩上坐了一整天。
第二天,她在小镇唯一的咖啡馆里又坐了一整天,她一直在写一封信,看起来写得很艰难。
然后,他在邮局里再度遇见她。他刚好要邮一封信,因此在她把信扔进红色邮筒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那是一封航空信,写着中文地址。
而这一刻,他认定了这个可怜的中国姑娘是要做什么傻事儿。
眼见着她游得越来越远,他当机立断地跳进了海里,向着她游过去。
她真是太瘦了,在他看来,她的背影像一尾弱不禁风的鱼,忽而露出水面,忽而又消失无踪。他真怕一个浪头就会彻底淹没她。
他仍然用英文喊着——停下来。
她回过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简单地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很专业地给她套上自己那件救生衣。她配合,并且微微笑着道谢。她知道他误会了。
远处有青色的云朵连成片。
风,凛冽又湿润。
她张开手臂,向着岸游回去。而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后保护着。有一瞬间,他觉得,她就像传说中的小人鱼。风浪越大,越突显出她的勇气与美丽。
这想法让他的面颊突然热了起来。
他们很快上了岸,酒保已经决定要提前打烊了,谁会在一场随时会来的台风中营业呢。但他还是好心地给这两个湿漉漉的人倒了两杯烈酒。
救生员抹抹头发,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词汇,他尽量委婉地向这女孩传递一个信念,那就是不论你遇到什么样的难事都要珍惜生命。
女孩子“扑哧”一声笑了,她抿了一口杯中酒,随即面色平静地望着海面。
“我遇见过的最难的事,就是再也不能去爱我爱的人。”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中文。
他看了她一眼。
她又笑了,笑得像晨光般清澈耀眼。
她说:“我不是要自杀,我永远都不会去寻死,因为当你不能和你的爱人在一起时,你就只剩下一种爱的方式,那就是和他一起在地球的两端各自活着,像永远不能碰面的平行线一样。
用力地活着,像上岸的小人鱼,不能再倾诉爱,每走一步都会心疼。
那也没什么,只要我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与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经过我的风也许是从他那里吹来,流经他的水也能有我的气息,这就足够了。”
她仍旧说着中文,分明是不想与人分享情绪。
救生员耸耸肩,对她举起杯:“Gene。”
吉恩,他的名字。
她笑着碰杯,习惯性地说出了自己的中文名字:“陈海茉。”
吉恩愣了愣,很认真地问:“是泡沫的沫,还是茉莉花的茉。”
他的中文讲得不赖,说完,在她诧异的目光里痞痞地笑了,脸上满是孩子气。
她自嘲道:“这世上总是没有秘密。”
风从海面呼啸而过,带起一波波的巨浪。
他们仨尖叫着离开小酒吧,向着不远处的柏油路跑去。那么欢乐,一边跑一边笑。
吉恩不经意地转头,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疼了一下,他想,怎么会有人明明笑得那么开心,可是眼神里全是绝望呢。
而她却在想,和尚,这过境的台风是否也会抵达你所在的海岸,是否会传递我这刻的思念……
思念如泣,终不能诉。

第一章
而这城市,竟已没有你

1
八月,安城,日光雪亮。
她穿宽大的雪白衬衫,拖着两只大皮箱,行色匆匆地穿过接机的人群。
路边有几棵栾树早早地开出了金黄细碎的花朵,是她梦中曾出现百十次的颜色。
这城市,或许有了些微变化,或许一切如旧,她无心观察,只急忙地奔向街边停靠的出租车。仿佛又是在与时间赛跑,周遭的人事再度被自觉地屏蔽在意识之外。路边哭泣的小孩,迎面飞奔而过的穿黑色衬衫的男子,与她搭讪的黑车司机……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忽略了,从坐上飞机的那刻起,她的目的地就只有一个。
“司机先生,麻烦去第一人民医院。”
她坐定,摘下太阳镜,从手提包里拿出记事本,又仔细看了一眼潦草的电话记录,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车子启动的瞬间,她似乎才注意到车窗外那棵开花的树。
有什么淡淡涌上心头,很快又被焦灼的情绪取代。
而这感觉太糟糕。像极了初三那年的夏天,她飞奔着去见父亲,却是一场永远的告别。
她心里是怕的。
舅舅两天前打电话给她,说她母亲突然高烧昏迷,至今不醒。
她想着母亲的脸,竟是有些模糊。说起来,她足足有两年不曾回国。她想,作为女儿,自己一直都是自私又残忍的吧。她只是想逃,她从未曾想过,寡居的母亲会否孤独。
红灯。
车流如海。
她望着茫茫前路,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记事本的页脚,三个烫金小字几乎都快被她摸得失去了光泽。
那是前些天吉恩送她的手工本子,他特意烫了她的名字——陈海茉。
车子终于在医院门前停下,海茉怔了怔,竟有些情怯。
“小姐,东西掉了。”司机回过头,指了指地面,好心提醒她。
她忽地回过神,付了车费,捡起地上那个纸袋子,连同手里的本子一股脑地装进手提袋,然后,拖着两个大大的旅行箱走进了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这个地方。
医院大门旁那两棵巨大的洋槐,枝叶繁茂,一如从前。
有风轻轻缓缓地吹过她的脸颊,带着八月的暑热,是记忆中故乡的味道。

2

秦舒娅的诊断结果是急性病毒性脑炎,高烧、昏迷,间发抽搐。
按规定,陈海茉是不被允许进ICU探视的,但主管医生是母亲任职时的同事,他还记得海茉。给海茉穿上消毒服之前,他言简意赅地把最坏的可能讲给她。
她轻轻地点点头。
她隔着玻璃,看见秦舒娅昏沉沉地躺在那里,她依然看不清她的脸。然后,秦舒娅毫无征兆地就开始抽搐,医护人员迅速地开始急救措施。
眼前的一切比她之前设想过的更要惊心。
事实上,秦舒娅一天要经历若干次这样的急救。海茉不知道在这场生与死的战役里,母亲会否胜利。
舅舅已经在ICU门外守了两天两夜。
“要不是我有事去了你家,可能还不会有人发现你妈昏倒在地上,那你现在大概已经看不到她了。海茉啊,不是舅舅说你,你真不该把你妈一个人撇下自己去出国。”
海茉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就像少时做了错事一样,每每被母亲责备的时候,就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想,自己或许真的做错了。
这么些年,纵使她逃到异国他乡,又何曾逃开过自己的心。
面对舅舅的责难,她的确无话可说。
她让舅舅回去休息,舅舅也没推托,他在老家那边的确还有一摊子事没来得及交代。临行的时候他只是掏出一张存折递给海茉,说道:“这是你们家的钱,你妈怕自己弄丢了一直让我保管着,但是我也不知道密码,她现在住ICU花销挺大的,你拿去用吧。等我把家里事情忙完就过来换你。”
当天下午,舅舅坐大巴回了宁远。
海茉一个人在ICU外守了三天,期间秦舒娅有过短暂苏醒的时间,但是又不及说什么,再度被突发的抽搐剥夺了意识。
ICU外守护的家属很多,有人讷讷地一言不发,有人喋喋不休地找人说话,有人诵着佛经,有人捧着《圣经》。
所有的正规或者不正规的仪式,都是在为生命祈福。
旁边有个奶奶给了海茉一本佛经,海茉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等到读《圣经》的人来了,教她对着十字架做祈祷,她也虔诚地跟着做。她没怎么吃饭,只喝一点点水。
第四天,舅舅回来了,看着她的满脸倦容,摸摸她的头顶,然后给她一把附近宾馆的门卡,仿佛料到了她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一样。
“去睡一觉吧,说不定明天你过来,你妈就醒了。”
“嗯。”
她应着,接过了那张门卡。心里大抵是为了舅舅描述的这个美梦。
3

宾馆是廉价的那种,房间在三楼,屋子里旧旧的,墙壁似乎被水浸泡过,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她随意地吃了几口泡面,嘴角起了疱,吃起东西来有些疼。然后,又简单整理了一下随身物品,手提袋里有一个陌生的牛皮纸袋子,有AC的logo字样,封口处潦草地签了一个英文名字。她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应该是在出租车上拿错的袋子,一时也不知如何联系,顺手把它又放回了手提袋里。
她脱了鞋子,和衣躺下。举起手里的存折又看了一眼,之前在楼下银行打印出来的数字并未让她有多少惊讶。那个数字比她想象的要多一些,她简直不知道秦舒娅是怎样节衣缩食地过了这几年。但是那笔钱若要支付这次的治疗费用,恐怕又有些捉襟见肘。
然而,最令她惊讶的是,存折的密码很简单,简单得出乎她的意料,是父亲陈骁城的生日。她一直觉得母亲是那么恨他,却没想到,她还会用他的生日做密码。
夜色昏沉。
床头的灯坏了一个,屋子里的光线暗暗的。
房间的隔音不太好,隔壁的电视声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
海茉掏出手机,网络上有几条未回复的讯息,分别来自萧音和晓磊,以及吉恩。她三言两语地告知了母亲的现状。然后在电视的杂音中沉沉睡去。
前半夜几乎是无梦的。
直到身上的衣服被汗湿,她在一点点橘黄的灯光里醒过来。大概是空调坏了,屋子里闷闷的,她脱了外衫,只着一件白色吊带的背心。她想起秦舒娅从前就只喜欢穿吊带背心睡觉,白底蓝花,宽边的吊带,完全是奶奶那一辈人穿的款式。
这个小细节,莫名地让她觉得和医院里昏迷着的秦舒娅近了几分。
于是,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安城曾经的家,那座砖红色的房子,二楼的窗,父亲给她修车的背影,母亲身上永远散不掉的消毒水味。
她很多年都没有把回忆安放在那座房子里,刻意远离。
但这刻突然就不怕了。
她贪婪地回想着那个家的每个细节,可是这城市里,她再也没有那个家了。
海茉自黑暗中微微叹口气,站起身,推开紧闭的窗。立时,有风吹进来,让人得以转换呼吸。
窗前有一棵树,三楼的高度刚好看得见树顶。
窗外没有路灯,又黑又静谧,只有一点点月光,照着树影婆娑。
她很快又睡着了。
但显然睡得不再沉实,一个又一个的碎梦,片段一样插入她的睡眠。
梦里的她,忽而是和李晓磊捕蝉的稚童,忽而是骑着脚踏车在樱花树下飞奔的小女孩。那是十五岁之前的时光,无忧无虑。
然后,一片绯红的花就猝不及防地入了梦。
在耀眼璀璨的日光之下,少年回过头,云淡风轻地望着她。
她猛地醒了过来。
已经有鸟雀在叫了,晨光里有行人的脚步声。
她半坐起身,想着梦里那个少年的模样,仿佛一梦千年似的。
风拂着树梢。
她抬眼,在熹微的光里终于看清那棵树的模样,竟然是一棵合欢。夜里合拢的叶子在晨光里正一点点舒展开来。
早已过了花期。
她呆呆地看着那树梢,喃喃自语:“和尚,我回来了。”

4
去医院的路上,她给舅舅买了早餐。
天色尚早,清晨的风带着一点点沁凉。她一边走着,一边打量街景,记忆一点点复苏,提醒着她,眼前的这座城市是多么亲切又熟悉。
这是一座回忆之城。正是由此,她才从潜意识里抗拒着回来的念头。她可以在陌生的异国他乡假装重新活一次,但在这里,她做不到。总是有大团大团的旧回忆,不请自来。
刚走进医院的玻璃门,忽然有人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陈海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挣脱,“救命”二字已经到了唇边。然后,她听见一个闷闷的男声自耳畔响起。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熟悉的宁远口音,带着一点点鼻塞。
海茉忽然就放弃了抵抗,乖乖地缩在那个怀抱里,鼻子有点酸,也闷闷地答了一声:“嗯。”
沈安是她的回忆之城出现的第一个故人。
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心里竟有些轻松。
沈安看了看她,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她手里的包,和她并肩向着ICU的方向走。
“你怎么来了?”
海茉也打量着他,他和从前还是不一样了,那个张扬热情的男生变成了成熟内敛的男子。
“昨天回宁远去了一趟,刚好遇见你舅妈,这才知道你妈生病的事儿。你也是,这么大的事不找我,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我也是才回来,还没顾上联络你。”海茉笑笑。
“住哪儿了?宾馆?”
“嗯。”
“我在安城买房了,刚好有一间空着,回头住我那儿去。”
“原来变成土豪了……”她笑得促狭。
沈安也不看她,但嘴角微翘起来,伸手揉揉她的头,她没有躲开,他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再次揽住她的脖颈,温柔地靠向自己。他嘴角依然翘着,但有一颗小小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
那年匆匆,他痛失妻子,他没有去和海茉告别,他躲在壳子里,避不见人。
而两年后重逢,心底伤疤隐隐作痛。
两年间,他们时有联络。她知道沈安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网游工作室,他也知道海茉在律所做实习生,并且有意继续读博士。他们都看见对方在努力向前奔跑,没有人困囿原地。
只是,没有人有勇气去对方心里探一探冷暖。
而现在,重逢这一刻,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知道,情意还在,醇厚不减。
但这不是寒暄的好时候。
医院里的人还不多,舅舅缩在休息区的椅子上打盹。海茉蹑手蹑脚地经过她,准备去值班室打听一下母亲昨晚的情况。
早已有值班护士一眼看到她,特意招了手,笑着说:“你妈妈醒了,一整晚都没有惊厥发作,温度也控制住了,如果检查结果是好的,不久就能转普通病房了。”
她回身看沈安。
沈安在她眼里看见孩子一般的欢喜,像湖面洒满晨光。
5
秦舒娅就这么度过了让人心惊胆战的五天五夜,病情虽没舒缓,但生命体征总算平稳下来。烧退了,能喝流食,甚至有精神看报纸看电视。
但后遗症也随之而来,短时记忆缺失,双耳失聪。
她看着海茉,眼神里的犹疑如同审视陌生人。
沈安担忧地看了一眼海茉,海茉却回身找来纸笔,工工整整地写道:“妈妈,我是海茉,二零一三年的海茉,二十六岁的海茉。”
秦舒娅拉着她的手,终于喊了一声:“海茉。”
但一转头,又开始在房间里寻找:“骁城、骁城。”
她在喊着已故的丈夫的名字。
尽管医生已经预测过这种情况,说病人的短时记忆会缺失,但很久之前的记忆可能不会被破坏。只是谁也没料到,她记得最深的竟是十几年前的人事。
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需要时间。这是医生给海茉的答复。
来探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母亲的老同事、老朋友,甚至还有老邻居。母亲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能够主动认出的面孔。大多时间,她还是在向门外张望,有所期待。
还是舅舅忍不住,在她第N次询问“骁城去哪了?”的时候,他拿过海茉手里的笔,直白地写道:“陈骁城已经死了。”
然后,秦舒娅一整天都没有再说话。
6
舅舅很快回宁远工作去了。舅舅临走之前倒是特意叮嘱海茉:“你和沈安别那么亲近,他不是适合你的人选,他是死过老婆的人。”
海茉急忙回头,只看见沈安在给母亲喂水,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这一句。
那几天多亏了有沈安在。海茉拒绝了搬到他家的好意,她就帮着海茉跑前跑后,找了护工,还在医院附近物色了合适的出租屋。
等一切都安顿好,海茉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他笑嘻嘻地:“我现在好歹是IT新贵,一般的小馆子我不吃。”
但最后的地点还是他选的,医院拐角著名的某县小吃。
沈安一边低头吃米线,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推到海茉面前,头也不抬地说:“我买了房子之后就剩这么多了,密码是周媛的生日,你先用着。”
“果然是土豪了啊,出手就是一张卡。”海茉把卡收好,嘻皮笑脸地说:“我在资本主义国家混了这几年,别的没学会,纸醉金迷倒是有一点点的。”
她又吃了几口,脸上的嬉笑表情到底没有挂住,还是认认真真地说:“安子,多谢你了。”
“傻瓜,说什么谢啊,我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妈之外,你最亲的人吗?在我面前,永远都不用逞强。”
“是啊,你就是我亲哥。”她喊了一声。
“哥帮你把猪脚吃了,女孩子都怕胖的。”沈安伸出筷子就挑了她碗里的猪脚。
“不行,这是补胶原蛋白的。”
海茉忙不迭地也用筷子去拦阻。
两个人吝啬地抢夺着。
邻桌吃饭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沈安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一红,立刻埋头吃面。
玩闹了这么一下,关于那张信用卡的尴尬轻松地化解了过去。
沈安终究没忍住,看着正在喝汤的海茉,突兀地问道:“你怎么一直没问问他的消息?”
他。
海茉头也不抬,连喝了两匙汤,极自然地回道:“哦,他怎么样?”
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沈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并不点燃,只是把玩着:“其实这两年我们也只见过一两次面,还是从别人那儿听说他去新西兰了,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他又看了看她,补充了一句:“你们大概就是这样的缘分吧,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她仍旧不抬头,把一碗汤喝光,擦擦嘴,云淡风轻地回道:“嗯,是啊,前生修行不够。”
其实心里从胆战心惊一下子变成了兵荒马乱。
陈海茉,你这个表里不一的小孩。
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关于季修梵的种种,仿佛怎么说出口都是错。索性闭口不谈。
那支烟快被沈安揉搓烂了,他心不在焉地看着邻桌女生。
海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小声说道:“你看什么呢?”
沈安说:“她吃面条的时候先用筷子卷一卷,这习惯和我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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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世上每一朵哀伤的云》中,淡蓝蓝蓝对人物的设置和塑造极为成功。主角眉目清晰,棱角分明,配角也均可让人难忘。特别是曾喜歌这个角色,很有东野圭吾的代表作《幻夜》、《白夜行》中女主角的味道,只是比之更添加了“爱”。

  2. 内容简介:

    那年夏天出现的男生季修梵,使海茉和喜歌的命运悄悄发生了转变。海茉父亲暴毙,不堪的真相令她与母亲移居小城,修梵与海茉朦胧的初恋也遭到了巨大的压力。这期间,善解人意的喜歌则成了修梵最好的知己。她对海茉的嫉妒,驱使她一再做出伤害海茉的事情。明明深爱,却不得不放手,海茉独自远赴异国,细心内敛的顾予浓无意走进了她的生活。青春里所有不能示人的秘密,都随着顾予浓的出现蠢蠢欲动…

  3. 作者:

    淡蓝蓝蓝,自由撰稿人,热爱青春,侍奉文字,烹茶煮饭,平淡生活。已出版《世上每一朵哀伤的云》《心智成熟的苦旅》等,新长篇《世上每一座孤单的岛》即将出版。擅长青春校园小说,风格灵动忧伤,文字轻浅但极富感染力,不浓烈但绵远悠长。

  4. 经典语录:

    季修梵:海茉,如果记忆如小虫一样被蜜蜡封裹,那么,你固然可以长长久久停留在我的生命里。只是,独守着一段不会老去的记忆,捱过孤独漫长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宁愿用久长的生命,换取与你朝夕相对的须臾。有你,才有一生一世。

    他想去的未来一点都不渺茫,那个灿若朝阳的女生在哪里,哪里就是他想追逐的地方。像夸父一样,只想跟随她的光芒。

    喜歌:乞求来的爱,是病态的。她不想做个病孩子。

    顾予浓:这世间,总有许多深沉而又卑微的爱情,流离失所,找不到归处。

    海茉:假若没有遇见爱情,自然也不会了解有人牵挂也是一种幸福,就像生命中有了一颗星,无论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抬起头,都能看见它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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